妹妹。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她们告诉我,你
和她已经是对象了。真没想到,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
少的一个女同学。我原以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会得到你的通讯地址。一个星
期内,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你就会不顾一切的回到城市,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
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
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我那时才明白,你当年对我说的
话,是不认真的,是说着玩的,是骗我的……“
江桥震颤了。
一只独眼从对岸的黑夜之中she过来一束探照灯般的qiáng光。
一列火车接连发出三声长嘶,犹如一头猛shòu风驰电掣地冲到江桥上。
一个伤感的梦境破碎了。
一团雾气吞掉了两个身影。
江桥的钢铁骨架仿佛在抖动,仿佛顷刻就要解体。
松花江却依然像个身体窈窕雪白的睡美人似的安眠着。
当一切都重新归于宁静之后,两个身影又在雾气弥漫中渐渐显示出来了。
雾气纱绢一般,从江桥上飘落到松花江上。
月亮没移动。
她仍周身缭绕着雾的纱绢。
他说:“我们往前走……”
她朝对岸的黑夜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我害怕了……”
“那,我们往回走。”
“等一会儿,我头有点晕。”
“……”
“我如今怕高处,一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好像有只手从背后推我。我倒
不是想死,我如今很怕死。我是想飞。我总觉得自己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就会
凌空飞起来。像只鸟似的,自由自在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久就飞多
久,想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
她说得很天真,她笑得很古怪。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美而冷。
他也害怕极了。
他害怕再有一列火车开上江桥,再有一团雾气吞掉他们,雾气过后,她“飞”
了……
“我们下去……”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就往回走。
“如今我们可算长大了是不是? ”
“是的。我们长大了。”
“我想回去。”
“我送你回去。”
“我想回到少女的时代。”
“……”
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小女孩似的,领着她匆匆往回走。走下
了江桥,走在来的路上。
她忽然站住,使劲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低声说:“我到家了……”
他便站住了。
他们站在一幢楼前。
她抬起头,又说:“你看,四楼,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就是我的家。”
他也便抬头仰望。
“你没忘怎么叠小狗吧? ”
“没忘。”
“我还留着那些情书,你要是愿意,哪天我送给你,闲得没事时,你可以叠
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人楼里
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 ……
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
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
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dàng,也不能够
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
哥儿们,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
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耐心吧!
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
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
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
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
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
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
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
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 ”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 我真怕你把他
再送人! ”
“我谁也不送! ”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
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
咄bī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
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而青chūn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
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huáng金时代”的年华已永远
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面的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要逗留在二十五岁
和三十岁之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华,如同白天照she在墙壁上的光影。
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经接近huáng昏它暗了,马上
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