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依然睇视着她,慢言慢语地回答:“他说了,你也真不高兴了。”
她说:“噢? 你这么认为? 那么依你看,现在究竟是应该我向他道歉呢? 还
是应该他向我道歉? ”
“这是你们姐弟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那双始终带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
闪耀出可爱的狡黠。
大概在她发怒的时候,模样也一定是怪可爱的吧?
二十九岁的、曾经当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
妒嫉。
弟弟说:“姐,你猜我刚才在车站内碰到了什么事? ”表情异常郑重。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
小弟弟,这十一年我经历了多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啊! 又见过多少听过多少你没
见过没听过的事啊! 你讲讲吧,看你讲的事能不能震动我?
“有个军人,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说,半小时前,
一位年轻的母亲,请求他替她抱一会儿那孩子,自己去买点东西。可是他左等右
等,那位母亲却一去不归,孩子哇哇哭起来。他这才发现,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
一封信,觉得奇怪,便抽出来,打开看了。信上写着:‘阿妈是插妹,阿爸是插
兄。全体大返城,三十才归家。娇儿私生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可那军人是边
防部队的未婚军官。值班主任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建议那军人将孩子送到
失物招领处去……”
弟弟用缓慢的、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完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烟
盒,吸起烟来。
5
“真作孽! ”司机充满义愤地咒骂了一句。没有主语,不知他骂的是毫无责
任感的父亲,还是抛弃骨肉的母亲,抑或这件事本身。
倩倩那双眼睛咄咄bī人地盯着她,尖刻地问:“那位母亲,很可能也是你那
个营的战士吧? ”
她不由得慢慢转过了身去,她不能够继续迎视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实他们
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明显的含意,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倩倩的话使她内心发
寒。受到震动了么? 不,谈不上受到震动。北大荒已将她的心变得刚硬了。
送给亲人解放军——她甚至认为,对那位母亲来说,不失为一个办法。带着
一个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业,那将会是种怎样的处境呢?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
女人最能体谅女人的难处。虽然她没结婚,不是母亲,却能体谅。但她还是感到
心寒,像吞了一块冰。
小汽车停住了。前面,一辆无轨电车脱缆,堵塞了jiāo通。不远处的公共汽车
站聚集了许多许多人,几乎全是返城知识青年。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他们蜂拥而
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谁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难道你听了那样的事,往后还愿偏袒你们那些残兵败将吗? ”讥讽的
弓箭转到了弟弟手里。
她沉默不语。她用这种方式妥协。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么了,何以刚见
面就要继续一场她本不情愿继续下去的辩论呢? 把她bī到一个哑口无言的死角,
难道弟弟竟会获得什么快感不成吗? 因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
刚才被反驳的面子不可吗?
“没有勇气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
女人! ”倩倩用甜美动听的语调说。
“住口! ”她突然怒喝一声。
从车内镜中,她看到倩倩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惊
瞪得更大了。
可爱的瓷娃娃,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是有脾气的,今后对你可大有好处呢!
她生气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开回车站去! ”
“姐,你要gān什么? ……你别做傻事! ”弟弟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她大声说:“你想教导我? 我教导过一个营! ”
“你抱回家一个私生子,妈妈会犯心脏病的! ”
“把车开回去! ”她简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听你姐的吧! ”司机服从地说。
挡住去路的那辆无轨电车终于挂上了缆。司机抢行其前,将小汽车拐上了快
速车道,说:“不能原路返回了,只能绕道。”
她不再开口,只希望车速更快。
谴责是一种最普遍的权力。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虽然一见面就不使她喜欢(
为什么,她自己一时不明白,也许仅仅因为太漂亮了的缘故) ,但说的话并非毫
无道理。
我要抚养那孩子——她这个决心是异常坚定的。失物招领处——见他妈的鬼
!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突然产生一种想骂人的qiáng烈冲动。
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
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 你如果抱回来_ 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
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
子,别人会怎么看你? 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
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
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 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 ”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
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 ”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
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 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
咱们全家大团圆了! 太好了! 我太快乐了! ”
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 ”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
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竞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