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蛋,才是狗崽子! ……”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瞧着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他们彼此眈眈地盯视着。
不知是什么在他们心间起了作用,彼此盯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彼此凝视的目
光。
凝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述说,是两颗心灵直接而无限度的沟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别望着两个大人。
她嘴角终于又浮现了一丝苦笑。她微微晃动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真
是的,我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
姚守义固执地嘟哝:“反正他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随你的便吧,”她宽宥地说:“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今后再教我的儿子
如何怨恨他的父亲! ”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儿子行么? ”他非常认真地问。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说:“这我自己会。”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孩子的头发。
姚守义的母亲这时候回来了,他赶快又坐下穿糖葫芦。
姚大娘瞅瞅儿子,又瞅瞅她,奇怪地问:“你两个刚才都站着gān吗呀? ”
姚守义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说:“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电费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进里屋,放下收齐的电费,走出来
问:“有事? ”
她说:“就是我上次来求过您那件事呀,”将孩子朝大娘跟前轻轻推去,
“叫姥姥。”
孩子乖顺地叫了一声“姥姥”。
姚守义敏感地听出,那孩子的声调中,有一种儿童的忧伤,有一种向大人们
寻求怜爱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签子将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芦哇,还是穿算盘珠子哇? ”
“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间似的,三面都摆着chuáng。
一张双人木chuáng靠着正墙,四张单人铁chuáng“更上一层楼”,靠着左墙右墙。一
张旧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挤,傲踞房间正中。暖瓶、茶壶茶杯、闹钟花瓶烟灰缸,
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礼地占领了大半个桌面。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
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满灰尘。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没闲工夫也没那份心思
洗净它,它也就那样黑不拉叽死皮赖脸地永远“开放”着。半块玻璃板下,压着
一张奖状,上面用隶书字体写着姚守义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团被评为“五
好战士”得的。十年来他也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物以稀为贵。大娘认为一个家
庭连份奖状都没有,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对它挺看重。姚守义返城后第一天就
发现了它,想从玻璃板下抽出来撕了,结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说:“妈,‘五好战士’、‘四好连队’是当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
搞的,这份光荣早过时了! ”其实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觉得它是对自己的
一种讽刺。
妈却说:“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 反正光荣没有过时的。
林彪坏,全国那么多‘五好战士’难道也随着变成了不好的战士么? 还讲不讲究
点辩证法? ”
妈的“辩证法”以妈的特权为“理论基础”。姚守义只好任凭自己过了时的
光荣经常从玻璃板下向他反she着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当年没去成兵团,不得不到呼兰县农村插队。后来抽到了县里,在
一个小小的酱菜厂当工人。几年前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全家人来说,都是可喜
可贺的好运气。如今呢,好运气导致了坏结果,她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
便不能够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给姚守义找了一个呼兰县糕点厂的“工人阶级”
妹夫,姚守义还没见过妹夫是“长白糕”还是“黑列巴”。妹妹来的信,他返城
后给妈念过两封了,有股酱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chuáng。chuáng焊得不结实。为了安全,弟弟“压迫”
哥哥。初中生每天临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块破镜片反复照那张当年被野猫爪
子“抚摸”过的脸。这情形使他每天重温自己替弟弟复仇那桩好汉行为,不无忏
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镶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冻病了,是否被
他吓坏了。
对面的双层铁chuáng原先睡的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十几年前被电锯锯掉了右手,
上上下下不方便。身体肥胖的母亲不得不像只老猫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
情愿作的“减肥运动”。
那张双人木chuáng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见父亲母亲已“继承”了那张双人木chuáng,不问心里便明白了。
他从北大荒给爷爷奶奶带回了几棵人参。
他却对父亲母亲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带回来滋补身体的。”
他是很爱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很爱他这个长孙。
人参泡进了白酒瓶子里,父亲却一口也没喝过……
他仰躺在自己的chuáng上,头枕双手,倾听母亲和她在外屋说话。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个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更艰难,他认
为了解了这些就已经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妈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符号。
他听到她充满憧憬地说:“我决定了要跟那个老鞋匠学掌鞋。
学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谋生的人不少,他说他要到各县里
去挣钱。我呢,想跟着他好好学,一年半载的我不在乎。
我妈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能再让她替我照顾孩子。您老就
千万答应替我照顾吧! 人人都说您心眼好,孩子长久托付给您我不牵挂! 无论我
跟随他走到哪儿,保证月月按时给您寄钱来。十五块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
…
5
他听到母亲为难地说:“我上次是顺口答应了你,可现在……
你瞧守义又揽下了这穿糖葫芦的活,我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我一个人两只
手了。有空儿,我也得帮守义穿糖葫芦呀! 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么? 刚穿了十几
支就腻烦了,哪儿是个有长性的呀,今后还不成了我的活? 你要外出那么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