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重要? ”

  “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

  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 ”对方站住了。

  “卖? ……”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

  表。

  “多少钱? ”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

  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

  “五块买运气? 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

  一团? ”

  “五……十块? ……”

  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

  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

  估计到了一张报考表的价格。你别朝我瞪眼睛,这是城市把我bī得这么无耻。”

  “我只有二十块。”

  “我这是转卖运气,二十块您太占便宜了! ”对方折起了那张报考表,欲揣

  进兜里。

  “你卖给我! ”他抓住了对方那只手腕子。

  “哥儿们,你要是打算抢,就抢抢看。抢不去,我还是那个价——五十块! ”

  对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抢,也明知抢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二十块就想买好运,太抠门儿了吧? ”对方嘟哝着,将报考表奇货可居地

  揣进兜里。

  “可是我只带了二十块! ”他恨恨地说。

  “记住这个教训吧。要买好运,兜里就该多带点钱。”对方几乎是完全站在

  同情他的立场上说话,还叹了一口气,好像为他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袄脱给你! ”

  “像你这样的棉袄,我们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

  妹妹一件。我们家是兵团战士之家,如今是待业者之家。”对方在他肩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接着说:“哥儿们,别把我想得太坏。作这种jiāo易,心不得安宁。这

  勾当一个人只能gān一次,所以我得卖个好价。”说完,有所不忍地转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脖子上拴着无形的铁链,

  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运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则只有二十块钱。人家说得不无道理

  ——好运二百块、两千块也不算索价过高。

  “师资进修班”——未来的中学教师。对他来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些的

  命运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对方说:“你跪下,我给你这张报考表! ”

  他是会毫不迟疑地跪下的。

  可对方不是一个无赖。对方不会要他跪下,对方只要他多给三十块钱,也不

  要他的huáng棉袄。他能体谅一个家庭有四个待业知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境地。

  他可怜自己,也可怜对方。

  他只有违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样地跟随着对方。

  如果真是一条狗就好了,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破对方的衣兜,叼

  住那张报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桥,对方不从桥上过,从桥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 ”对方在桥dòng中站住,回转身,防范地瞪着他。

  他说:“你刚才还给了我最后一线希望。”

  “真打算抢? ”

  “是。”

  “好吧。被你抢去,我认了。”

  “我抢来了,也要给你二十元。”

  “一言为定? ”

  “一言为定。”

  “那你抢吧。”

  “我真抱歉。”

  “别不好意思,这样对我们都更公平。”

  6

  于是,他们便在桥dòng中角斗起来。这两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了一张实际上毫

  无价值的报考表,变得像狮子般凶猛。他们都尽量避免在角斗中打伤了对方,也

  都不甘失败,所以这场角斗就很持久。他们都没有什么角斗的本领,所以这场角

  斗就没有什么jīng彩可言。他们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头发,不抹脖子,不踢,

  不咬,不施计谋,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胜,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

  尽对方的体力而已。这是两个人的文明的生存斗争方式。一会儿这一个将那一个

  按在地上,一会儿那一个又将这一个压在身下。翻滚在一块儿后,。谁都没能够

  站起来过。郭立qiáng有好几次就要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对方装报考表的衣兜了,对

  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

  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huáng土落下,眯了

  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

  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

  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

  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

  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qiáng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

  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chuīchuī眼睛。”

  他就给对方chuī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

  “好点么? ”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站住,从地上捡起什么,回头望着他,又

  说:“你的表,接住。”将表抛给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对方走出了桥dòng。

  表,一块半新的“上海”表。他刚才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块表。

  “等等! ”

  对方又站住,转身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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