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
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
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
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
同其它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
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
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
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
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
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
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
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
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
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
理想和jīng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世界上谁最理解她? 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
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
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
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
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
我的人! 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它标准衡
量,死后有资格被迫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
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 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
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
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qiáng、组织能力qiáng、工作责任心qiáng……除了这几方面“qiáng”,营长对她
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
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
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人生活大门不久,便明
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
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
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 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
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gān扰。像是
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
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
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 ”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知
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
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gān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
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 那将
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 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
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 “简”——什么意思? 可悲,与她接触和
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竞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 ”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
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 ”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
“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
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
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
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
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jīng”,遭到背地里的谩rǔ。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