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
“哥,你一定要听我的! 你一定要争取考第一。这不是全国高考,捣鬼的名
堂多了! 考第二第三,别人把你顶替下来,你也没处讲理去! ……”
“别说了,快睡觉吧! ”
她走到外屋去,对他说:“你应该听立伟的话,明天开始,让我顶替你去上
班吧! ”
“你? ……”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 ……”
她比他更加坚决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离开你的家! ”
“去找他? 你早该如此! ”
“不去找他,去流làng! 去讨饭! ”
这时,外面传来宣传车的广播声:
“全市公民请注意,全市公民请注意,市公安局颁布特殊治安令,从明日起,
晚十点以后,行人必须随身携带工作证件。对可疑者,公安人员有权进行盘查或
者拘留……”
广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各街道委员会,各派出所,要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实行认真严肃的注册登
记,各影院,剧院,广场及其它公共场所,严禁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以任何理由举
行任何形式的聚会……”
郭立伟从吊铺上探下头对哥哥说:“昨天中午有三个返城待业知青,拎着一
个手提包闯进了市劳动局局长办公室,把手提包朝局长的办公桌上一放,从里面
取出一个炸药包,bī着局长亲自给他们开介绍信介绍工作,否则他们就要点炸药
包……”
“结果呢? ……”郭立qiáng低声问。
“局长给他们开了介绍信。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劳动局,在马路上被公安人
员铐上手铐逮捕了……炸药包是假的……”
啪哒!
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是风将里屋的小风窗关上了……
8
肉体所承受不了的,心灵能够支撑着;心灵所承受不了的,肉体却无法分担。
这种时候,沉重的劳动,对人意味着变相的解脱。
两种负荷加于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种负荷属于肉体方面的,哪一种负荷属
于心灵方面的。这是文明的现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类至今还想
不出比这种方式良好却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压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虚弱的身体没走出几步就被压倒
了,幸而没被压伤。她爬起来,去抱那木箱,抱不动。几双脚在木箱四周站住了
:穿翻毛皮鞋的,穿大头鞋的,穿棉胶鞋的。
她因为自己被压倒了而感到无比羞耻,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宽大和分量。
她执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个底座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那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来,轻轻扯到了一旁。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帮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请求。在北大荒,她曾扛着一百五十斤重
的装满麦种的麻袋上过四级跳板啊! 力气,生活曾给予她几乎等同男子的力气。
如今生活又把这样的力气从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个大人捉弄一个孩子,在孩
子被骗下深坑后,却将梯子从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
人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辈子都失去了。人在青chūn年华付出太多的,以
后在这方面就贫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这个生命的哲学,她当年就不会被一种近
乎自我摧残的劳动热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损血肉之躯去获得表扬了,可她当年不
懂。“徐淑芳劳动积极肯gān。”一句这样的口头表扬,会使她甘心情愿在某种最
沉重的劳动中活活累死。生命总是在人不懂的时候收回它给予人的宝贵的一切。
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捆绑在木箱上的麻绳,拎起便走,
像拎一只空木箱。
另外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那个拎走木箱的男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更准确说,是想动而
不能动。羞耻感像一根无形的钉子,从她头顶穿下,将她牢牢地钉在那个地方了。
那一时刻,她是多么自卑,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自卑。如果可能,她愿求助于
某种神明或巫术,将她立刻由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哪怕变成世界上最丑的男
人,她也感激不尽。只要能使她变成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行! 力气,力气,她宁
愿用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柔情和在别的女人们看来是最美好的一切一切,换取能
扛起四十八公斤重量的力气。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迎着她一直大步走过来,走到她跟前
才站住,低声说:“我瞧不起他! ”
“谁? ……”她机械地问。
“你丈夫! 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老婆顶替自己来gān这种活! 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 ”
“不许你侮rǔ他! ”她本能地维护“丈夫”的人格,大声说:“是我非要来,
他才不得不同意,过几天他要参加考试,他得复习好多功课……”
“所以我才瞧不起他! 他自私透顶! 他不配作一个丈夫! 你回去告诉他,虽
然我跟他jiāo情不错,可我从今天起开始瞧不起他! ”
他满腔怒火地说罢,撇下她在那儿,一转身就走。
她怔了片刻,赶紧追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其实我能gān……”
他站住,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吼道:“你能gān个屁! ”吼罢,又大步朝
前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男人扛着木箱从她身旁走过。他们扛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走起路来
轻轻松松的。一个个还故意在她面前显出力大无穷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你撞我
一下,我踢你一脚,像耍坛子的杂技演员一样,将木箱从左肩移到右肩,从右肩
移到左肩,尽情炫耀男人们的力气。其中一个,扛着木箱一边从她身旁扭扭搭搭
地走过,一边学着她的语调说了一句:“其实我能gān……”
另一个立刻接了一句:“你能gān个屁! ”
于是他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她由羞耻而愤怒了。她跑着追上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前边倒退着走,
同时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侮rǔ我和……我丈夫一句,我就跟你
拼了! ”
他又吃惊地站住了。她转身朝货车跑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守在一节货车车厢门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