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11)

  “不要叫!不要叫!”谭功达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可白小娴叫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娴在挣扎中,手碰到了灶铁,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把灶铁举到谭功达的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灶铁通红的一段已经顶在谭功达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谭功达像个被人缴了械的俘虏,慢慢地站了起来,高举着双手,向后退却。白小娴用灶铁杵着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顶到了水缸边的墙旮旯里。

  “流氓。”白小娴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听上去就像是在轻声地叹息:“流氓。你是个流氓。原来你是个流氓。他妈的你竟是个流氓!”

  很显然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她将灶铁往水缸里一丢,“嗤”的一声,水缸里就腾起了一股白烟。她一手提着裤子,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满嘴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拉开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来,从地上捡起那根裤腰带,看着谭功达,轻声道:“你这儿,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见。”

  白小娴没有回文工团驻地,而是径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会儿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咚咚的砸门,吓得他一骨碌从chuáng上翻下来。他跑到

  客厅里,老婆早已裹着一条毛毯,把门打开了。她看见白小娴披头散发,目光痴呆地站在门口。夫妇二人赶紧把她拉进屋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白小娴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qiángjian,qiángjian。狗日的,qiángjian。”

  白庭禹看见她满脸是血,上嘴唇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妇二人围着她问了半天,问她到底是被谁qiángjian了,她也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夫妇二人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白庭禹对老婆道:“你先去帮她洗洗,找身gān净的衣裳替她换上,再来说话。”

  当白小娴裹着一条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她的嘴唇上已经涂了一点紫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吃过桑椹一样。她缩在沙发上,身体仍然在簌簌发抖。白夫人给她端了一杯热水,白小娴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恩格斯的画像,玻璃相框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烟灰缸,吓得白庭禹一闪身,那烟缸飞向了墙角花梨木架上的鱼缸,鱼缸碎了,水“哗”的一声泻到地上,那红金鱼却还在地上扑腾着。

  看到侄女大发雷霆,白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你知道砸东西了,证明你没有疯。”

  白庭禹却是早就不耐烦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并没有抽,只是放到鼻前闻了闻,冷冷的说:“说吧,孩子,谁qiángjian了你?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随后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是谭县长。”

  白庭禹一愣。一个人想了半天,把他那掉光了头发的秃脑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里自语道:“哈哈,谭功达,你这小子!哈哈,这回你倒是真急了!动真格的了。你不是chuī牛说,女人对你可有可无吗?哈哈。”

  白小娴不依不饶。她连哭带叫地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叔叔讲了一遍,并让他马上下令去抓人:“去迟了一步,就叫这狗日的跑了!”

  白庭禹笑眯眯地听完了白小娴颠来倒去的哭诉,对侄女道:“小娴,这,这这,这不叫qiángjian……”

  白小娴一听叔叔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杏眼圆睁,又要摔东西,可茶几上的一只景泰蓝花瓶已被他婶子抢先一步抱走了。

  “这都不算qiángjian,算什么?”

  “这不叫qiángjian。”白庭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还不算qiángjian吗?”白小娴叫道。

  “你小点声!”白庭禹低声提醒她,“邻居都让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不是qiángjian。”

  “那是什么?啊?你说,那是什么?”

  “那叫操之过急。”白庭禹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夫人qiáng忍住,抿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裤腰带都扯下了,这流氓!你们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告他。”

  白庭禹终于将那支烟点上,道:“你就是告到县里,最后不也是由我们来处理?何况人家还是县长呢。”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12)

  “县里告不赢,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白小娴的牛脾气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行。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白庭禹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摆出了无数的道理,运用十分严密的逻辑,来反复论证这件事为什么不算qiángjian,而是男女之间一种十分常见,并且正当的行为。甚至就连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虽说和qiángjian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动机却大相径庭。这种行为的后果之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一句话,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也可以说,关系到党和国家的未来:“谭县长的性子的确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们还未结婚,他这么做是不恰当的,我们应当对他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你想一想,谭县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心扑在全县的工作中,到今天还没娶上媳妇,这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爱吗?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时急火攻心,鬼迷心窍,做出些越轨举动,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这是每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能回避,而且必须严肃面对的事……”

  一番话说得白小娴将信将疑,虽说嘴上仍不服软,心里毕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当她听说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这样丑恶的勾当,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白小娴平时最崇拜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说,你们以后不要叫我白小娴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同寝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娴,她甚至早早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谭功达留胡子。她仔细观察过了,谭功达的胡子又浓又密,若是好好留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和马克思不相上下。不过,她在内心一点也没有原谅谭功达的意思,她特别受不了他像个猪一样乱撞乱拱,哼哼唧唧,满嘴胡言乱语,其下流无耻,简直令人发指。

  白夫人招呼小娴上chuáng睡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窗户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于兴奋过度,白庭禹躺在chuáng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上厕所,看见老婆的房中亮着灯,两个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他解完手出来,走过老婆的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小娴的声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裤子……反正什么都被他看了去,今后我对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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