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白副县长要回家看看,孙长虹立即让手下套上一辆驴车,在车座上铺了一chuáng锦缎棉被,亲自赶车护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谭功达他们几个仍旧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县城。
高麻子嬉皮笑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与谭功达说笑。佩佩本能地觉得,这个满脸大麻子的乡长与县长的关系颇不一般。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这才下车作别。最后,又将一大篓子新摘的杨梅悄悄地jiāo代给司机小王。
第一章 县长的婚事(7)
高麻子刚走,天空滚过几道闷雷,大树晃动,忽然下起雨来。谭功达满脸不高兴地对坐在身边的姚秘书道:“哎,刚才开会时,你怎么老是朝我使眼色?什么意思?”
“我?”姚佩佩一脸无辜,吃惊道:“我何曾对你使眼色?要说眨巴几下眼睛,或许是有的,您误会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眼里进了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雨水落在到路边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声连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说,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加上车灯又暗,车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这辆车在电闪雷鸣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谭功达心绪极坏。白天活蹦乱跳的姚佩佩这会儿也有点发蔫。谭功达故意找出一些话来逗他,她也假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谭功达没话找话道:“我说要修大坝,你们都还不赞成。要是有了电,这公路两边都装了电线杆,再按上路灯,我们还用得着这么抓瞎么?”
姚佩佩仍然没有接话。可我觉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觉得自已是个人。谭功达颇觉无趣,最后,他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姚秘书,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姚秘书答道。
“你嘴里是不是在吃什么东西?”
“糖。”
姚佩佩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来。可惜,谭功达什么也看不见。
“您要不要吃一块?”姚秘书问他。
谭功达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佩佩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小锡盒,打开它,碰了碰县长的胳膊。谭功达犹豫了一下,将手在灯芯绒坐垫上用力擦了擦,从锡盒里捡出一枚糖块,塞到了嘴里。姚佩佩说,这糖果是她姨妈托人带给她的。
“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妈也在香港么?”
“不在。”
“他们在——”
“他们哪儿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喑哑地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吃惊的发现姚佩佩那惨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着鼻子道:“ 这车的帆布顶棚漏雨,弄得我满脸满头都是水。”
他用舌头裹动着那枚糖果,听着它在牙齿间留下的清脆的声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她就像传说中的两条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huáng酒,立即就现了原形,幻化出两条肥胖的蛇来。
“在梅城的这个亲戚是你什么人?”
“姑妈。。”
“没想到,”谭功达想了想说:“你的社会关系还挺复杂的么!”
就在这时,司机小王一个急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微弱的车灯的灯光,谭功达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停着几辆三轮
摩托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影正朝他们挥着手,另外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们走来。一个身背卡宾枪的人面容忧郁,将脑袋从车窗里伸进来,举起手电筒,朝他们晃了晃,低声命令道:
“证件!”
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jiāo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
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qiáng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个县长放在眼里: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第一章 县长的婚事(8)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yīnyīn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她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
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么?”
“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
“他没眉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们是什么?”
“鬼呀。”
司机小王听她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来,对佩佩道:“姚秘书,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胆相照。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