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文工团的团长。
他的结巴、停顿和吞吞吐吐,证明了这个人天良未泯。他指责谭功达常年纠缠文工团某演员(依旧不敢说出白小娴的名字),屡次以考察工作为名来团部与她厮混,qiáng迫这名女演员与她谈恋爱。这名演员迫于他的yín威只得假装与他周旋。经过一段时间的jiāo往,女演员终于认清了谭功达的反动嘴脸,以大无畏的革命气概坚决顶住了谭功达的猖狂进攻,白璧无瑕地回到了革命群众阵营,并与谭功达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久之后,她与鹤璧地委派来我团的一个年轻有为的舞蹈教师,名叫王大进的,经过互帮互学,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并确立了恋爱关系。谭功达得知此事之后,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歇斯底里的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把‘那狗娘养的王大进’立刻开除!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顶住压力,没有站稳立场,对不起党和人民多年的培养,我要作深刻检讨!王大进同志离开文工团之后,我团这名优秀的女演员jīng神受到极大刺激,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成天神思恍惚,疯疯癫癫,变得很不正常,至今还在家中疗养。我团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gān扰……”
第三章 jú残霜枝(24)
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五点钟才结束。谭功达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小娴发疯这件事。这是他和白小娴分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他的心里闷得倒不过气来,盘算着要不要去夏庄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娴的母亲兄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这一去,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远远地看见张金芳手里捏着一把葱,站在门口,正朝巷子口张望。小腊宝似乎已经和邻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着在巷子里追逐嬉闹。
“怎么样?会开得怎么样?”张金芳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新的职务?”
“大概还要等一等。”谭功达皱着眉头支吾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张金芳见他疲惫不堪,满脸倦容,也不敢再问。谭功达一进屋,就见过道里添置了一台崭新的煤球炉,烧得正旺。炉火映在对面的墙上,衬出了袅袅的烟影。炉子上的一只钢jīng锅,咕嘟咕嘟得冒着热气,清香扑鼻。
看见丈夫呆呆地望着火炉发愣,张金芳推了推他,低声说:“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是姐弟俩。那做姐姐的,人很热络,也还和善。男的名叫皮连生,看上去有点凶,人倒挺大方。刚才他从外面杀猪回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副猪小肠。现在差不多已经快炖烂了……”
”
7
汤碧云把谭功达结婚的消息告诉她,姚佩佩起先只觉得有点错愕,仿佛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就好比牙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只不过是牙根略微有点发酸而已。谭功达苦熬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最后居然跟一个乞丐结了婚!而且那乞丐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孩子,怎么可能?
姚佩佩骑着自行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前骑,忽然发现自己越骑越快,好像正在参加自行车比赛似的。她路过西津渡东牌楼下,看见那儿聚着一堆人,正在观看露天电影。她捏住闸,一只脚跨在自行车上,看了一会儿。任凭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却怎么也搞不清电影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那个扮演理发师的演员,名叫王丹凤,她倒是很熟悉。因为在姑父的卧室的墙上就贴着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天看着王丹凤的肖像入眠,才会抵抗不住那个化学女教师的进攻,被人家轻易俘获……姚佩佩看见全场的人都张着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在她看来,电影情节没有一处是好笑的。
夜风凉凉的,chuī到脸上,薄薄的皮肤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样,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轻轻一碰,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流泪,连脖子里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电影散场,牌楼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还站在那儿。两个放映员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机和胶片。随着那台发电机的“哒哒”声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电灯也随之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着自行车回到家中,她担心把姑妈他们吵醒,也不敢开灯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上chuáng去睡,姑妈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门,把她那微微谢了顶的小脑袋伸了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不一会儿,姑妈手里拿着一块丝绸面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把那块面料拿给佩佩看,压低了声音,道:“多好的料子,这是真正的杭州双面绸。自打离开了静安寺,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刚养出来的小孩屁股还要滑溜呢!”
都已经半夜三更的了,姑妈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翻出这么一块面料来,让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妈就把那料子抖开,用下巴夹住一端,让它自然垂挂下来,对着大衣柜上的一面镜子扭着身子比划起来。
“佩佩”,姑妈转过身来笑道,“这块料子你穿显得老气了一点,送给我去作件旗袍怎么样?只怕如今的人不作兴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衬衫呢,料子裁开了又可惜。”
姑妈这话说得实在蹊跷,这料子本来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欢拿去做什么都成,gān嘛还非得让自己送给她?自从上次那两个外调的办事员登门之后,姑妈对自己的态度越发亲热得可怕,不论什么事,都来与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后,她在无奈之下跟着姑妈来到梅城,按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凡是总是爱往坏处瞎想的人来说,这种过分的亲密,让她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债务。就像是无端受人恩惠却又无以为报。况且,姑妈一心巴望着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门楣,这种亲热仿佛是预先jiāo付的酬金,万一姑妈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么来偿还?这样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质,心里横竖都不是滋味。姑妈见佩佩面有忧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说了声:“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睡了。”就带上门出去了。
第三章 jú残霜枝(25)
姚佩佩觉得浑身又累又乏,连骨头都一阵阵酸痛,可往chuáng上一躺,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注视着桌子上谭功达送她的那只小泥人,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小泥人像个小老头,望着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儿看一眼,都觉得它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细细一看,才猛然发现,原来它的笑容暗含着讽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处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过来,恨不得立刻将它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有点舍不得。只得将它转了个身,仍旧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着的,似乎正在恶作剧般地脱下裤子,那嘲讽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转过头来,不朝桌边看。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乞丐和那个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脑子里重重叠叠,也在向她挤眉弄眼。她把谭功达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要紧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情最终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怎么也觉得不甘心。她觉得枕巾上湿乎乎的,就把枕巾撸到一边,可枕芯也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