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长在湖里的另一种植物。样子跟荷花差不多,但叶子软塌塌的伏在水面上,不像荷叶那样高出水面。它结的籽也有点像莲蓬,这东西长得像狗头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狗头籽。样子是难看了点,果实是一样能吃的。只是身上长满了硬刺,十分锋利,只要轻轻一碰,保准你就会扎出十多个血孔出来。怎么样,你的手破了吗?疼不疼?”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2)
“那它浑身是刺,你们又如何去吃它的籽?”
“很简单!等到它熟了的时候,我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在水里一捞,它就断了,在水面上飘着。我们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钚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么大,硬得不得了,简直是包了一层铁!可却比菱角有味。”
小韶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谭功达闻到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栀子花,又有点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都被狗头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扎哪一个,只是把它捏在手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谭功达说,“我来到花家舍的这一个多月,一连去了五次公社,可每一次都没有遇见郭从年书记。我也曾通过办事员小徐正式提出与他见面,可每次都遭到小徐的搪塞和拒绝,郭从年似乎在故意躲着我。”
“你这个人太多心了。在我们花家舍人看起来,这事一点不奇怪,”小韶喃喃道:“他不可能见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韶略略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因为在花家舍,几乎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他。”
“什么叫‘真正见到过他’?难道他会隐身术?”
“我的意思是说,你即便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比如说,公社里有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间办公室,那么多的大小官员和办事员,我是说,也许你早已和他见过面,握过手。”
“你也没有见过他吗?”谭功达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着黝黑发亮的湖水,把一条腿吊在船外,轻轻地踢打着水面碎碎的波光,“刚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来工作,我毕竟只有七八岁。”
“那么大人呢?大人一定见过他,对不对?一定会有欢迎仪式之类的场合……”
“我们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比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们都完全有可能记不清了,何况十年?不过王海霞据说不久前见过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里扮演喜儿的演员。受到郭书记的亲自接见,对花家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海霞说,郭书记的头发像舞台上的喜儿一样,是银白色的,披挂在肩头,这是由于他深居简出,缺乏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仍然像婴儿那样细嫩,而富有弹性。她还说,郭书记在接见她和几个劳动模范的时候,是坐在一只轮椅里,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递给海霞,对她说:‘gān得好,小姑娘!’可我认为王海霞是在chuī牛,因为有谣传说……”
就在这时,谭功达看见远远的岸边,手电的光亮一闪,出现了几个说话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赶紧把头低下!”小韶小声地朝他喊,“是村里的巡逻队。”
谭功达本能地一低头,就感到那两束手电的光亮从他头顶上掠过去了。
“大概我刚才的一阵狂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韶低声对他说。还好,巡逻队员用手电在湖面上乱晃了几下,很快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有谣传说,郭从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得肺结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隐瞒了他的死讯,密不发丧。”
“什么考虑?”
“在公社社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最起码,对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郭从年毕竟是花家舍的设计师和缔造者。尽管谣言在村子里沸沸扬扬,我们从来都不相信它是真的。这是站不住脚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里或地委当然会立即给我们派一个新的书记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每年的元旦之夜,郭从年还要向公社的全体社员发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献词,他的声音通过村里的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那么饱满,那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
小韶将一只莲蓬递给谭功达。看他不敢伸手来接,就笑了起来,“傻瓜,这是真莲蓬,不会扎手的。”
“谁是101?”谭功达掰开莲蓬,从里面抠出一枚莲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点涩,但也有点甜。小韶刹那间变得脸色惨白,目光迷乱,似乎有些后悔刚才说漏了嘴。
“101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嗨,我怎么跟你说呢?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军事训练吗?”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3)
“是公社基gān民兵的例行训练。”小韶说。
她已拿过木桨,转过身去划水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边。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谭功达一把。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枚手绢,犹豫着要不要将手绢还给她。
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变得心事满腹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场,现在的打谷场上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他们走到通往向阳旅社的栈桥边,谭功达停下脚步,向她告别。
“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他顺便问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没有注意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大烟囱?”
“对,那是有一个大烟囱。”
“我家就住在烟囱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么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劳动力,还是贡献大小……”
“抓阄。”小韶gān脆地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谭功达笑了笑,“那个烟囱是gān什么用的?我到了这里这么些天,怎么从来没见它冒过烟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细。她的笑声引发了村中的几声狗叫。
“不冒烟就对了,要是每天冒烟,那还了得。”
“为什么?”谭功达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那是公社的殡仪馆。”
5
在huáng昏的落日中,到达了银集。已经是秋天了,树上的叶子都huáng了。这里人烟稠密,市镇却很破败。每一堵墙上都有红漆刷成的标语,不时可以看见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过。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虽然还没有人前来询问,却似乎对我的来历大为疑惑。心里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镇上落脚。
镇子往东约三四华里,有一个大水库。这个水库比没有完工的普济水库还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边际。我在水库大坝泄洪闸一侧的涵dòng里过夜。dòng口有一丛野蔷薇。我的身上还剩下八角钱,这八角钱还是前天我在一个砖窑厂搬了一天的土坯换来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现在有点发烧,浑身骨头痛。我只有把脸贴在长满苔藓的dòng壁上,才会感到清凉。如果水坝突然放水,我就会像一只蚂蚁顷刻之间被冲得无影无踪。要是这样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