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5)
十月十七日。
以上的部分是半个多月前写的。昨天我已经被一辆装石头的解放牌大卡车带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临泽。这个地方正在筑路。工地上到处都是蚂蚁一样的筑路大军,他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带我来的卡车司机把我介绍给工地的一个负责人,我就很轻易地混入了筑路者的队伍之中,并得到了一份工作。据说,这条公路将来要作为打仗时飞机的备降跑道,因此路基筑得又宽又厚。我的工作是砸石头。将从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头用打铁的大榔头将它砸碎,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再将这些石头敲成铺路的石子。晚上,我们二十多个工人挤在一个窝棚里,除了三四个女的之外,其余的全是男的。彼此之间都不认得。我刚敲了一天石头,两个手的虎口都被震裂了,秋风一chuī,沙沙地疼,连笔都握不住。
我睡觉的地方原先是一块玉米地。chuáng头长着一棵瘦弱的玉米,四周围着塑料布。可有电灯,我可以坐在chuáng铺上给你写信。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巴店,不知道哪儿才有邮局。到了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成群的大雁向南飞去,嘎嘎地叫着,叫得人的心都揪起来了。不过,我还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地方。深秋的时候,天很蓝,白云很厚,到处都是成熟的玉米。在工地上gān活的人,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也没人打听,在奔命的路上,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安心。尽管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天天都在广播,说要抢在十二月底之前通车,可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修不完。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合法地一直住到死。
刚才,那个带我来临泽的卡车司机又来了。他说他来看看我,一猫腰就进了工棚,直奔我的chuáng前。他用满是油污的手递给我一根甘蔗。我笑着对他说:“我这儿没有刀,这甘蔗怎么吃呢?”他也笑了笑,说:“那好办。”一把把甘蔗拿过去,用牙齿将皮一片片地撕下来,然后再递给我。吃甘蔗的时候,我顺便问他这附近有没有邮局。他说:“你是不是要寄信?这样吧,你把信jiāo给我,我在去采石场的路上,帮你寄掉。”他还开玩笑地说,如果路不远,他甚至可以开车直接把信送过去。我到底没敢把信jiāo给他。他的眉眼、身材、说话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像我们县上的司机小王。
对了,那天晚上,我杀人之后,先是跑到了甘露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里,把沾上血的衣服脱掉,在水渠边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或是找个人商量一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年元旦,我们一帮人去过他的单人宿舍包饺子,我知道他住哪儿。我一路狂奔着,找到了他的家,浑身发抖地敲了门。他穿着红背心花短裤,起来开了门,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顿时来了jīng神,嘻皮笑脸地对我又拉又扯,满嘴疯话。他一边让我钻到他的被子里去暖和暖和,一边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披头散发的,看上去像个女鬼。当时天快要亮了,我没有时间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杀了人,能不能在他那儿先躲一躲。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可当他从上到下又把我细细地打量一遍之后,他的笑容就像冷猪油一般在嘴唇上凝结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会动了。他穿着短裤背心,坐在chuáng上发抖,就像打摆子似的,那张铁丝chuáng被他抖得当当作响。
经我这一吓,他又开始乱用成语了。他是个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胸脯上居然有那么多的肥膘,像个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噜一嘟噜地在颤抖,嘴里狗屁不通地嘀咕道:“难以费解,难以费解,简直令人难以费解!”
接下来,他基本上像个傻子。我说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就像是个回音壁似的。我说,你大概不会去报案吧?他就说,报案!报案!我说,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让我洗一洗?他就说,打盆水!打盆水!我说,你有什么gān净的平常不穿的旧衣服,让我对付着穿一下,他说,旧衣服!啊,旧衣服!我当时真的给他气急了,冲着他大叫起来:“你他妈的别抖了!”他说,“噢,不抖不抖。你刚才说什么?”我当时有一个预感,要是我再在他那里多呆几分钟,等这小子回过神来,我八成就走不脱了。他一定会下楼报案的。我就故意问他:“你总不至于会bī我去自首吧?”小王说,“自首自首,理应自首。桑榆已逝,东隅未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从小王家出来,我看见天边的树梢上空,曙河已开,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着,在空dàngdàng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心里忽然想到,要是我刚才跑到你家去,你会怎么对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不免会这样想,当我的这些信落到你的手里,你会不会把它jiāo给公安局去请功,让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来抓我?会不会?你被免了职,正需要立功赎罪的机会,以便东山再起。要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也认了,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一个没有任何留恋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用?佩。十月三十一日。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16)
6
花家舍虽有几分云遮雾罩般的神秘,可在谭功达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难想像一个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谭功达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对花家舍的钦佩与留恋也越来越深。看起来,那个三十八军出身的郭从年简直就是天才!只可惜这个人躲着不肯见人。一开始,谭功达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四处打听他的行踪。后来,一个放学回家的儿童团员告诉他,在花家舍,每个人都是郭从年。仔细一想,这话还挺耐人寻味的。
在谭功达的qiáng烈要求下,他终于获得了正式的劳动许可——他被编入第七生产大队第二生产小组。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劳动组织,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随机的。几个月来,他学会了给桑蚕打草龙;乘着小船,去池塘里夹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维修公社剿丝场的蒸汽锅,割稻、犁地、扬麦,样样在行。甚至,他还报名参加了田间地头巡回文艺表演队,学会了在当地颇为流行的文艺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来讴歌花家舍一个名叫chūn雨的女赤脚医生的,题目叫做“赤脚医生向阳花”。他负责说最后的半句,并敲锣。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着墙上那张地图,想像姚佩佩的行踪所铺展的泥泞而崎岖的道路,有时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那是一条被种种阳光下的事物所遮盖住的幽僻的道路——我们每天都走在这条道路上,却浑然不觉。他一度异想天开地打算从化花家舍消失,赶往几百公里外的临泽,与姚佩佩见上一面。他甚至幻想着与她一起流亡,从此踏上那条用求乞铺成的不归路。当然,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疯狂的反悔、自责、羞愧和恐惧,以及种种难以名状的自我折磨。为了驱散夜晚濒临崩溃的疯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卖力地gān活。由于表现优异,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线广播员竟然播出了一篇赞扬他的通讯稿,那是用快板书的形式完成的,标题就叫作:《夸一夸我们的巡视员》。清晨或huáng昏,当谭功达扛着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瞎转悠的时候,远远一望,简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长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