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一老一少在门前斗着嘴,说笑一通。谭功达已经刷完牙,洗了脸。小韶要带他去参加公社的迎新茶话会,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由于担心迟到,八斤催促他们赶紧走,“饭就不必吃了,团拜会上自然有点心水果,可以充饥。”

  谭功达跟着小韶从向阳旅社里出来,踩着“吱吱”直叫的冻雪,朝公社走去。刚刚上了栈桥,小韶忽然装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在阳光下正反面看了看,对谭功达道:

  “这个死八斤,死驼子!你看看我这只手。”

  她说,她早上来通知他开会,看见八斤像头牛似的,后背顶在墙上蹭痒痒,小韶就开玩笑地的问他是不是背上痒,要不要替他抓抓,“本来是开句玩笑,谁知那臭八斤一撅屁股,真的要我替他抓痒!这驼子,一年到头也不洗个澡,浑身都是油泥。抓完痒,我的五个手指缝里都填得满满的。回去得找把小刷子,好好刷它一刷。”

  栈桥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淤雪,让太阳一晒,又软又松,踩上去脚底有些打滑。小韶看见谭功达双腿打晃,跌跌撞撞,就赶紧回过头来,搀住了他的一支胳膊。这个自然的举动立即遭来了众多猜疑和质询的目光。他看见正在湖底gān活的那一伙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笼着袖子,朝他们张望。

  “公社不是放假了吗?怎么还有人gān活?”谭功达的嗓音有些发颤。他的手碰到了小韶那柔软光滑的棉袄上,布面凉凉的。同时他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他们一定是公社的积极分子,对不对?”

  “当然不对。”小韶笑道:“他们是黑五类。按照公社的规定,他们在节假日期间必须全体出工,接受社员们的监督改造。”

  谭功达点点头。

  一阵咚咚的锣鼓声把他的目光吸引到小学的操场上。那儿出现了一堆扭秧歌的人群,锣鼓喧天,彩带飞扬。几个年轻人踩着高跷,行走在积雪覆盖的池塘边。谭功达还真的替他们捏着把汗,担心他们会从高跷上摔下来。

  “那是公社的秧歌队。就是与你同船来到花家舍的那伙人,他们正在送喜报。”

  “什么人有资格得到喜报?”

  “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一百岁以上的老人,当然还有烈军属。”

  “那些带红袖章的又是什么人?”谭功达指了指风雨长廊里坐着的一群人,问道。

  “是移风易俗办公室的。他们正在例行巡查,大概是走得累了,在廊下歇歇脚。”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20)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栈桥上下来。长廊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扫得gāngān净净,有的地方还洒了炉渣。谭功达隐隐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肉香味,同时他也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笃笃笃”的剁砧板的声音。小韶介绍说,那是公社食堂的厨子正在忙着晚上的年夜饭。按照花家舍的惯例,全体社员晚上要聚在一起包饺子,集体过年,“我刚才专门去了一次食堂,让管理员廖明辉去调整了座位表,把你调到了我们的桌子上。”

  “gān嘛要去调整座位表?”

  小韶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笑道:“在你见到郭从年之前,你暂时归我管。”

  小韶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受用。多么好的姑娘啊!成天乐呵呵的。似乎还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她的无忧无虑与村子里那些目光呆滞的社员形成了多么明显的对照!他们走到打谷场的附近,谭功达不禁再次停下了脚步。他看见有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正双手握拳,拳心向上抵在腰间,沿着打谷场在跑步。鲜艳的帽徽领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怎么,你们公社竟然还有驻军?”谭功达转过身来问她。

  “哪儿呀,为了庆祝今年的大丰收,公社专门从部队请来了这批客人,晚上要进行焰火表演。”小韶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像你这样东瞅西看,一步一停,我们永远都到不了公社。”

  他们抵达公社的会议室,迟到了足足十五分钟。茶话会早就开始了。会议桌是椭圆形的,正襟危坐的与会者里外围了三层。小韶拉着他坐在靠门的两个空位上,桌上满满地堆着瓜子、花生、糕点和糖果。小韶知道他没有吃早饭,刚一坐下,就揪下一只香蕉,剥了皮,送到他手中。谭功达接过香蕉,正要吃,忽然看见所有的与会者都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他们手执同样的红铅笔,在会议材料上写写画画。谭功达满脸羞惭地将香蕉放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一支铅笔来,绷着脸,像模像样地在材料上划起线来。

  正在发言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风纪扣扣得严严的,头发梳向后脑,上衣的口袋里别着好几支钢笔,中山装外面还披着一件灰黑色的旧呢子大衣。这人说起话来不急不徐,喜欢重复自己每句话的最后三个字,一看就是个来头不小的gān部。他正在做工作报告。每当他提高嗓门的时候,台下的听众就予以配合,爆发出一阵bào风雨般的掌声。谭功达正要通过他的发言内容来辨别他的身份,小韶将一页会议记录纸悄悄地推给了谭功达。谭功达一看,见上面写有这样一句话:

  怎么不吃了?我保证香蕉里并没有下毒。

  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立刻在他心里dàng起了一层波澜。他再次想起了姚佩佩。每次开会,佩佩都要通过写纸条来与邻座jiāo谈,还不时地会心一笑。谭功达坐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每次看到她这么做,心里都有一股无名火起。他曾多次严厉批评过她,可佩佩依然我行我素,简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想到,今天他和小韶居然也gān起了这种把戏!时间又回去了。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任何一件事都在暗中指向她。他把纸条拽过来,在下面写了这样一句话:

  正在发言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郭从年?

  而小韶的回答很快就传递到他的手上:

  不是。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位白发长者。由于他获得的掌声超过了两分钟之久,再加上他长髯飘飘,气度不凡,掌声一停,谭功达赶紧在纸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这个人是不是?

  这一次小韶的回答则要详细得多:

  也不是。此人名叫甫向高,是中心小学的校长。你朝窗口的方向看,那里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挨着取暖用的火炉。

  谭功达使劲地侧了侧身体,从一个戴鸭舌帽的高个子身边看过去,果然发现里边有一个座位空着。很明显,这个位置是为一位特别的人预留的,很有可能就是郭从年。因为他的椅子比别人要大许多,带着宽大的扶手和颈垫,座位前还放着一簇盛开着腊梅的花丛。三只扩音器的话筒并排放着,每只话筒上一律蒙着红绸布。这个人并未到场,可他的桌前照例放着白瓷茶杯,铅笔,和一叠会议材料。郭从年虽然没有到会,但谭功达却隐约感觉到他依然在场:座椅和摆设就像一双无声的眼睛,正在扫视整个会场,这个并不在场的人物依然在听取每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所做的报告。既然郭从年始终作为一个神秘的象征人物,在指挥着花家舍的一切,这样的布置显然另有一番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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