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

  “呆子!”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客官”,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来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gān透,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多亏你还记得。”

  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妇人问他。

  “不是的,”谭功达道:“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想想真急人。”

  “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呆子呆子”地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钱,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cháo水。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我担心会有人把我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很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你是卖木梳的吗?”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都有。”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他掀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有。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32)

  “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随后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好一阵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还活着!”

  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他坐在桌边,抽着烟。等我说完了,他又问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他又问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要么让他们捉了去;要么,哪一天走不动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躺,头一歪,就拉倒了。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眉毛都拧在一块,脸色非常难看。最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你呆在这屋里,一动不要动。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到了中午时,他才回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济住下吧。”我慌忙说:“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我话没说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我就问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儿藏,他笑了笑说:“就藏在你上回来住过的老谭家的阁楼上。那幢房子已经成了村里的仓库,很久没人住过了。阁楼在院子的后面,比较隐蔽,我打算让孟四婶去做仓库的保管员,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gān娘,吃斋念佛,无儿无女,人是靠得住的。她搬过去住,一来可以遮人耳目,二来对你也可以有个照应。我刚才就是去跟她商量这事,她起先还不同意,说这样太冒险了。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万一出了事,万一你bào露了,所有的责任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就说是她自作主张把你留下的。她说她已经63岁了,早就该死了。”他说孟四婶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无人的时候,再把我接过去。

  谭功达抵达官塘镇,高音喇叭里,电台播音员正在播报十二点。他为抄近路还是继续沿着公路走犹豫不决。天空乌云翻腾,一阵闷雷滚过,大风chuī得路边的油菜花纷飞,满地都是。一旦下起雨来,田间的羊肠小道将会变得非常泥泞,还是公路好走一点。可是,当他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地,太阳忽然从云层中又钻了出来,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过往的车辆,而且看不到什么行人。当他翻过一条大阪,走下斜坡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前面的三叉路口停着一辆中型吉普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把卸下的轮胎往车上搬。谭功达走到近前,从车上跳下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老乡,麻烦您问一下,我们这会儿要赶往普济,该走哪条路?”

  谭功达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边一指。络腮胡子用手在腰上的枪套上拍了一下,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就回到车里去了。可那个年轻人却笑嘻嘻地对谭功达道:“老乡,你身上又没有带烟?”

  谭功达在身上胡乱拍了一通,终于从上衣的口袋里拍出一包烟来,递给他,那人从中取出一支,仍将烟盒还给他。

  “你们这会儿去普济,有什么公gān?”

  年轻人回头朝吉普车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是鹤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济拿一个杀人的要犯。听说还是个女的。”年轻人转过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而是一脸疑惑地盯着谭功达看。

  “老乡,你怎么了?你的腿,我是说你的腿,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正在这时,吉普车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来。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仍死死地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上了车,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吉普车卷起一溜长长的烟尘,在通往普济的公路上消失不见了。

  昨天夜里,他悄悄地溜过来看我。一听说我曾给你偷偷地寄过一封信,气得当场就把茶杯摔碎了。他掐着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来,孟四婶过来劝他,他连带着又把gān娘给数落了一通:“你也是个老糊涂!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也拿捏不出个分寸来?还跑到镇上的邮局替她寄什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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