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浮生六记》虽入册文史,然作者生前并不曾因此书而声誉鹊起、名噪一时、获利多多。此书也不曾怎样地在世上盛传过。
应该说是林语堂使此书珠泽重现,令后代文人们刮目相看的。林氏将它译成了英文,介绍给了西方读者。于是此书的名气,就很有点儿“墙内开花墙外红”、“出口转内销”的意味了。
当年,上海某电影公司将它拍成了电影,接着又被搬上了舞台,使万千观众一洒其同情之泪。
俞平伯教授当年还编撰了《沈三白年谱》,以七万余字之书,而获名人所梳记之年谱者,大约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除沈复无第二人。
《浮生六记》的六个篇章依次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làng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
林语堂喜欢此书,推崇此书,盖因书中所记一个叫“芸”的女子。她是沈复的妻,年长沈复十个月,故沈复每与她夫妻私语时昵称其“姊”。
这位芸,用林语堂的话说——“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因为确有其人,林氏又说她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为什么林氏给予她如此之高的赞赏呢?
第一,因为她虽然“并非最美丽”,但却是“有风韵的丽人”。这极符合全世界古今中外男人喜欢女人的共识——她起码该称得上是丽人,她须有别样的风韵。用现代点儿的词,或可叫“气质”,或可叫“成熟的魅力”。全世界古今中外的男人,对于女性,传统心理上有两种“恋结”,或稍长伊人几岁,视她为“妹妹加情人加妻子”的一个情感综合寄托的尤物。或自己的年龄略小于她,视她为“姊姊加情人加妻子”的一个情感综合依赖的“实体”。贾宝玉在林妹妹和宝姐姐之间的两难割舍,便是男人这一种心理的标本。
芸这位丽人的风韵究竟如何呢?——“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
削肩乃中国传统美人儿的标准之一。
瘦不露骨是世界现代美人儿的苗条新概念。
而长项又几乎是模特的要求。
足见芸真的称得上是一位丽人。当之无愧。
她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第二,芸这位丽人,按当时年代来看,属“知识女性”无疑。“生而颖慧”,“娴女红”。我们都知道的,女红乃使女性心思自静之技。她又善做诗,有“秋浸人影瘦,霜染jú花肥”之句。不禁地令人联想到李清照。进而由李清照其词其人,反观芸气质上的接近。
第三,芸“四龄失怙”,家道随之清贫,因而芸是俭朴的。“但见满室鲜衣(着在别的女子身上),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jīng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不但俭朴,不但“娴女红”,而且做的鞋也美观。这样的优点,很合中国文人的情怀。因他们大抵清贫,即使富裕一时,也富不到哪儿去。物质上慕奢华的女人,他们纵然暗爱之,也是财力上养不大起的。故有自知之明,偷香窃玉前者无妨,娶妻还是觉得后者可靠。
第四,中国的传统文人们,一旦与芸这样一位“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的女性幸结姻缘,幸福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可与她“促膝畅谈书画文学rǔ腐卤瓜”;“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望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宽广,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落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第五,我想,这一点肯定也极重要——那就是这位芸,使她的丈夫享受到“最温柔细腻的闺房之乐”,即所谓男女天伦之乐。“自此耳鬓厮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这样的一对夫妇,按林氏的说法,是“两位平常的雅人”。从他们简朴的生活中,从他们热爱游山玩水、喜阅山林泉石等大自然美的性情中,从他们“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的恬淡自适的生活中,“中国处世哲学的jīng华”在他们的生平中表现出来。
而那“jīng华”又是什么呢?
林氏将其归结为一种“玩世”的哲学。他承认这种哲学有消极的一面。但是他qiáng调,“在另一方面,现代人需要这一种玩世的清鲜的风,因为这对他是有益的”。而他认为“在中国的消极的哲学力量里,有一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因此他进一步认为,那是一种“放làng的伟大的消极”。认为与之相反的,驱使人“向前瞻望的哲学”,亦即不断追求什么目标的哲学,实在地“比古今哲学中的玩世思想遗害更大”。因而他以相当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
我也喜欢陶渊明的诗。我也一向以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自甘清寂无为的人生态度(因为实难做到,也只有肃然地保持大的敬意)。我也由于林语堂和沈三白两位男人脉脉含情的笔触,而坦白我所爱的女性,正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求的“芸”们。
这位芸,又据我想来,淡泊虚名维护自身真性情,如林黛玉;而胸怀大度,通情达理,又如薛宝钗。钗黛二女子的优点,在她身上双璧合一了。
用林氏的话说,这样的品貌皆佳的女子,“谁不愿意娶她为妻”呢?
她诸美德中最令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叹服的是,她见了一位美俏的歌伎,根本无须丈夫开口,便揣摩透了丈夫的心思,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篷室——二房妇也。
这么伟大的女性,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即使在情爱观念开放得不能再开放的今天的西方,也简直“先锋”得无人可比啊!
但是问题接着就来了——他们寻求恬淡自适的生活,靠什么为经济基础呢?
靠夫家。
因为沈复的父亲在幕府“专役相迓”,是相当于现今“礼宾司长”的官吏。
因而他们非但不必自食其力,日常起居饮食且有下人服侍着。
而她的公公看不惯她的种种“自由行径”,便翻脸将儿子、媳妇一并逐出家门,她便“从此半生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闲情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于是引得其后的中国文人们对他们同情得不得了,也替他们愤慨得不得了。按现今的说法,分明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是受到了极“不公平的对待”。
我也是有同情心的人。故我读《浮生六记》至芸的死、三白的相思,心情也是为之凄然的。
那沈复后来再未续娶。
但有当官的朋友赠了他一妾。
他以嫖jì为常事。这“嫖”字,用于文人身上,似大不敬,那么便说“狎jì”吧。
并且他善狎。每与jì“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qiáng多饮,温存体恤”。故“每上其艇,(jì们)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