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接近人生,懂得人生。
普遍的她们对人生之理解,与数年前相比已大为不同,甚至可以说大为进步。数年前,在她们中许多人看来,“傍大款”便是最容易接近最理想人生的捷径。而懂得女人如何受权贵或富有男人长期宠爱,也就算懂得人生了。但是后来她们悟到了,那不过是杨贵妃式的女人的人生。与武则天一比,杨贵妃只不过是一个可悲可怜的女性罢了。她们倒宁肯从男人那儿少要点儿宠爱,多讨些实惠。尤其,当她们与男人的关系无望成为夫妻时,她们给予男人的每一份温柔,都要求男人们加倍地偿还以实惠。她们无不希望拥有完全受自己权力控制的、纯粹的、个人的一番事业,当然这事业主要指经济方面的。她们对这一种事业的渴求,qiáng烈于对一位好丈夫的渴求。因为道理是明摆着的,一个站立在完全受自己控制的经济基础上的女人,只要其貌不甚俗,其性情不甚劣,招募一位好丈夫实在并不困难。
当然,这样的女人究竟是否真的便算接近人生、懂得人生,大可商榷。而我们要指出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许多女性持此种人生观。这毕竟比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争先恐后自售其容其身要争气得多。
上文林语堂的话中有一句是说得相当严谨的——“在她们重情感轻理智的表面之下”。
林氏此话证明,他并不认为女性一向地、一概地重情感,一向地、一概地轻理智。他认为这是她们给男人们的表面印象,传统印象。
而我想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女性,尤其知识化了的、大城市里的新生代女性,尤其她们中特别年轻漂亮的,其实大抵是非常理智的女性。她们像一切时代的一切女性一样,有情感的需要,但是并不怎么在乎失去。渴望爱的抚慰,但是也颇善于玩味无爱的寂寞。她们有寂寞之时,但绝对地并不苦闷;她们有流泪之时,但主要由于失意而很少由于内疚。她们实际付出的jiāo际时间和jīng力往往多于恋爱。在她们那儿两者常常是这样掂量的——jiāo际产生jiāo情,而广泛的男女jiāo情比专一的爱情更有助于自己事业的成功,所以使男人常常搞不大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爱情还是jiāo情。情人节男人亲自送给她们一束玫瑰,便可得到她们的一次甜吻。在她们的生日请她们到大饭店去“撮”一顿,她们望着那男人的目光便会始终含情脉脉。而男人若在她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送她名贵的首饰,她们很可能会扑入他的怀里惊喜地说:“啊,我的至爱!”——就像首饰广告里的情形那样。而她们越是变得极端地信赖手段,追求目的,不重情感,则越在一些琐碎的、jī毛蒜皮的细节方面夸张地表演出注重情感的模样。她们以上的种种行径又简直可以说都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可信任度已大面积地从中国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生活中流失了。行业虽然空前地多了,每个人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空间似乎反而越来越小、越来越拥塞了。呈现在社会许多方面的竞争是那么的激烈,有时甚至是那么的世态炎凉冷酷无情,女性不得不施展最高的人生技巧才能做成她们想做的事情。
毋庸讳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新生代女性,表面看来头脑似乎史无前例地简单了,而实际上史无前例地jīng明、史无前例地富有心机了。所谓“内方外圆”,普遍的从前时代的中国女性,即使外“方”,即使表面上见棱见角,其内心也往往是“圆”的,女人天性的成分居多。所以从前时代,最不服气男人的女人,也往往最终在与男人的较量和竞争中败北,被男人降服。而男人利用制胜的,往往是女人天性中的某些弱点。当然,个例总是有的,比如武则天、吕后、慈禧、凤姐……正因为太是个例,所以从前的女人们即使心中暗暗钦佩也不敢公开地表示,所以从前的男人们一再地通过文学和戏剧历数她们的yīn险歹毒。相比从前时代的中国女性,尤其是遵循传统的行为典范的女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新生代女性们,具有明显的反传统、反礼教、反淑女型典范的时代倾向。这意味着是她们以新一代的整体姿态对一向由男人们安排社会秩序、安排女性命运的现实的挑战。这种挑战是初级阶段的,是无数个体成功欲望的本能汇聚在一起所呈现的;其个体“战术”也是初级阶段的,简单的,相似的,无非以男人之道还治男人之身,反过来利用男人与女人打jiāo道时的天性弱点罢了。她们中许多人因而成功了一些事情,许多人也为成功付出了必然的代价。那代价使她们年纪轻轻心中便充满了沧桑感,使她们表面看来朝气蓬勃着、jīng神抖擞着、姿态生动着,而实际上已陷入疲惫,已经从心理上过早地老了。
于是她们中派生出了女“独身族”。
她们成功了或失意了、受伤了以后,从社会大校场上抽身便走,这意味着人生“战略”上的一种转移或撤退。倘为成功者,带着伤痕大隐于市,体会功成身退的自慰。毫无家族权力背景的女性,徒手打天下并且获得某种成功居然不曾受过伤,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事是不多的。倘为失意者,则一边自疗伤口一边总结教训,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失意本身即伤痕,而且大抵又是由男人造成的。这一类女性不仅内心更加地“方”了,而且其外也不复“圆”。那曾“圆”过的外形变得模糊了,晕开了,边线若有若无了。如果说晕是月亮的框子,那么以守为攻是她们的心理的框子。她们的心理在那一框子内其实并不万念俱灰,而是处于高度的“备战”状态。倘她们东山再起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她们往往对男人具有报复性。即使并不如此,也往往对男人不屑一顾,予以轻蔑。当然,也有人陷于较长久的自哀自怜不能自拔。更有人并不急流勇退,以独身“女qiáng人”的姿态为自己标定一个比一个高的目标,鼓励自己实现一次比一次大的野心。企图在这种无休止的过程中忘记自己是女性,仿佛变成了中性人。
女“独身族”们几乎没有不自言独身潇洒、独身也美好的。
然而我们知道,女性一旦成熟为女人,独身肯定是不自然的,不美好的。
独身只在一种情况下可称为理智的选择,那就是形式上的糟糕的婚姻。
这一种相对性,决定了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独身的选择起点是较低的。
她们也知道这一点。
知道而偏说独身的潇洒和独身的美好,足见她们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又是多么的内心苦楚。
让我们祝愿她们都能早日有情人终成眷属,告别她们本性上其实并不愿恪守的“独身主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一些女大学生们,第一崇拜财富,第二崇拜权力,第三崇拜明星,第四崇拜女性的性魅力,第五,具有极端地自我崇拜……因人而异,还可以列出另外的许多条。但前四条无疑已包含了她们最主要的崇拜内容,无非顺序的先后不同。
她们中毕业后分配在电台、电视台、报刊杂志的文科大学生们,按着自己的喜好一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综合文化的老面孔。电台、电视台的节目审查制度依然相当严格,她们的喜好每每受阻。但是今天看来,她们已按着自己的喜好占领了全国大多数报刊杂志的半壁江山。如果说中国的大文化内容空前丰富了,风格空前绚丽了,包装特别多彩了,那么有她们的一份功劳。如果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大文化酸味儿多了、嗲味儿多了、娇味儿多了,未免太甜了、太软了、太媚了、太性感了,那么也是她们苦心营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