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四、空气中弥漫着大国崛起的兴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一位广州的朋友和一位北京的朋友在我家争了起来。

  那时,全国人民都中国在申办二千年的奥运会主办国,那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国崛起的兴奋。

  广州的朋友说,即使中国申办成功了,也不应在北京举办,而应在广州。世界如果真给中国一次机会,中国也应该给广州一次机会。只有在广州举办,才有赚大钱的可能。

  北京的朋友说,你们广州人,怎么开口闭口地除了钱就是钱?难道在你们看来,申办奥运仅仅是一次商业行为吗?

  广州朋友反唇相讥,怕的就是你们北京人只讲社会效益,只讲jīng神满足,而不把经济效益放在首位加以考虑。凭什么为了满足你们北京人的虚荣心理,到时候我们广州人要往外掏钱?

  北京朋友生气了,竟拍起了桌子,说广州朋友出言带有诬蔑性质。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优惠政策向广州方面倾斜得够多的了,居然还觍着个脸敢同北京争夺举办奥运的机会!就是在你们广州举办,你们有能耐,大大地赚了一笔钱,能舍得分给全国其他兄弟省市一点点吗?

  广州朋友恼羞成怒,也拍起了桌子。要是在你们北京办,你们要是办赔了,全国各兄弟省市都跟着亏本!

  北京朋友嚷,只要在北京办,影响就是世界性的,就会成为一个跨世纪的话题,赔了也值得!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是用钱买不到的。

  广州朋友嚷,都什么时代了,你们北京人还没学会算经济账!中国真该考虑把首都迁到广州去!那中国就会更加高高地腾飞了!

  “你们广州人都是些往钱眼里钻的家伙!”

  “你们北京人嫉妒广州人比你们先富了起来!”

  他们竟至于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得不将他们都撵出家门,独自地想——分明的,北京人和全国的人越来越难以寻找到共同语言了。北京人轻蔑广州人,像西方那些老牌帝国轻蔑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一样。北京人瞧不大起上海人,认为上海人太jīng明,太油滑,太利己,为人处世太赌局心理。北京人跟天津人也不大能谈得拢,觉得天津人似乎天生有股“牛二”劲儿。北京人似乎独钟东北人,从北京人口中,常能听到夸奖东北人实在、义气的好话。可最近一两年,我却经常听到东北人对北京人的抱怨之词,说北京人也开始变jian了,变猾了,变得令人从内心里讨厌地越来越痞了。从前东北人是很有些尊崇北京人的,感到他们普遍地有“政治觉悟”;后来感到他们的“政治觉悟”并不见得有多高,但还是普遍地有“政治头脑”的;再后来感到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头脑”,只不过是“政治情结”或曰“政治嗅觉”罢了;现在终于感到能从北京人那儿讨教的,只不过是零七八碎的“政治信息”,而且只剩下了极少数在商业时代里仍不得不继续吃“政治饭”的人才感兴趣,也就不那么像从前一样尊崇北京人了。许多次我本人也在场的情况下,北京人很“老大”地刚刚开口就谈诸如“当前的政治形势是这样的”之类的话题,便会被东北人不客气地打断:“哎哎哎,别卖狗皮膏药,你想当政治局委员啊?谈点儿别的行不行?”——那种情况下北京人的窘态才令人暗暗发笑呢!这就好比某个童话故事里所讲的——一条狗的信条是“狗啃骨头”,所以它嘴里永远叼着一根骨头,以证明自己最是一条狗。后来它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的狗越来越少了。其实不是狗少了,是像它一样嘴里永远叼根骨头的狗少了。普遍的狗们终于明白,不必嘴里叼着根骨头也还是狗,而且腾出嘴来更便于找肉吃。于是它也舍弃了嘴里那根骨头。只不过起初内心里产生一缕悲哀——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我这样的狗了。可是它在和别的狗们争夺肉的时候,半点儿也不比别的狗仁义。

  北京人的头脑“转型”,说明我们国家“转型”的迅速化。当政治更是政治家们之间的事,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则有望了。

  在飘扬在北京上空的一切中国人企盼奥运的标语口号中,最引起我逆反心理的是“给中国一次机会”一条。当它不是和别的口号组合在一起,而是自成一句的时候,前边还多一个“请”字,后边还多一个“吧”字。

  “请给中国一次机会吧!”——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人,眼望着这么一条标语口号,内心里肯定都会产生一种不同程度的近乎羞耻的感觉。

  它分明意味着十几亿中国人都在弯着腰伸出双手向奥林匹克运动会申办委员会乞求着恩赐。

  我们不欠他们什么,gān吗非要这样呢?

  实际上只不过是一次国际性的招标。设标的是国际奥申委,我们的参与的只是一次投标竞争。以投标者的竞争姿态参与,是我们拥有的权利。我们实行我们的权利的时候,没有任何必要以我们丝毫的尊严作代价。我们已表达了我们的愿望——相信我们的国力和能力,认为我们最有资格承办,就投我们的票;认为我们还不行,则绝不乞求。

  到了后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简直觉得我们是在向奥申委“表忠心”了!

  如果说我们的有些过分的热衷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对我们竞争有利的作用,很可能也同时起到了对我们不利的负作用。

  当愿望异乎寻常地qiáng烈之时,它往往会受到轻蔑。这符合魔鬼定律。

  好比一个人到你家里来,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qiáng烈愿望要为你装修房间——那么你因此而信赖他的可能性大概是和因此而拒绝他的可能性成正比的。

  我们在该表现得矜持一点儿的时候没有表现得矜持一点儿,倒是当我们的愿望落空的时候,我们的矜持似乎表现得难能可贵。

  “请给中国一次机会吧!”——我们的愿望已经表达到这种地步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怎能不虔诚地祈祷中国的愿望实现?

  我们正在招待所里各自投入地分析有利于中国或不利于中国的因素,一位西安朋友进入房间,打断我们之后神情沮丧地说:“都别自作多情了,中国没戏了!”

  大家怔愣片刻,面面相觑。

  我问:“你怎么敢断定?”

  他说:“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一位搞‘易学’的大师,他说中国代表团将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于是大家都七言八语地嘲讽他,都说让他的“大师”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这儿没有“易学”弟子,也没人信“易学”大师神神道道的那一套。他自讨了一场没趣儿,坐不一会儿,怏怏地离去了。

  他离去之前跟我打赌,如果中国申办成功了,他请我们到西安最好的饭店去撮一顿;如果中国的愿望落空了,我得将我新出的四本书各送他三十本,还要签上名。大家怂恿我答应,我答应了。他走后,大家就谈论了一阵应该让他请我们上哪儿去撮一顿,以及该点些什么上档次的菜,有人还格外认真地找张纸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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