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吴振海的讲述,望着他那张二十多年后并未改变多少的我所熟悉的脸,头脑中飘飞着纷乱的思想絮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梁晓声你必须重新认识你这个中学同学。他身上生长着和你截然不同的鳞,你如果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如何能认识现实?
我问:“你当年究竟怎么想的?”
他反问:“哪一时期的当年?”淡淡一笑,又说,“今天以前对于我都是当年。”
我说:“一九八二年,你到北京,我劝你‘改邪归正’的当年。”
他说:“那也太便宜了吧?”
我又问:“什么意思?”
他说:“如果我当年听了你的规劝,现在又能怎样?一个中国人,如果从二十岁起便将自己永久地、完全地jiāo付给一个单位,到他退休,不过从单位那里得到十几万人民币,合两万多美金。我们的父兄辈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吗?可一个人最好的四十年生命,难道真的就值两万多美金吗?换一种活法的可能性真的就没有吗?我们中国人都说活得很累,其实最累的是国家。jīng疲力竭的国家,终于不得不换一种存在方式了。所以不管是谁,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换一种活法了。”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他说:“从我父亲病退那一年。gān了一辈子,领着退休金病退了。其中70%的退休金还是出于对他的特殊照顾。可靠那每月四十多块钱,我们一家六口怎么生活?我父亲那天一到家里就哭。我躲出家门,躲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哭了。我对自己发誓——将来我如果不能走一条和父亲不同的路,我根本就不活到退休那一年。”
他的林肯车将我送回家,我彻夜难眠。
闭上眼睛,我仍能忆起当年他家的情形:六口人窘居在两间小屋,里外间合起来不足二十平方米。外间是厨房,搭了窄铺睡人,似乎便是他睡。他是长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幸而他的母亲是个很善于持家的女人,缓解了穷困对这样一个家庭的压迫。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家厨房在哪个位置摆放碗橱,碗橱上放着怎样的一个糖罐。在他家学习的我,隔会儿便借口出去一次,为的是从那糖罐里抠一勺砂糖吃。学校组织chūn游,他带的饼被我一路吃掉了一半……
他是班里最早的团员之一,还是我的入团发展人。从初一到初三,他始终是班gān部,也是班里最具凝聚力和号召力的同学之一。对弱小男女生,惯以“保护人”自居。当年我们之间很要好。
他最大的“毛病”,便是他极其qiáng烈的自我表现意识和自我证明意识,以及他那一种凡事都积极到根本不顾别人对他会有何看法、有何想法的参与意识。他是我从中学时代到兵团、到大学、到社会所认识接触过的一切人中,自我表现和自我证明意识最突出的一个。尤其在我的同代人中,迄今为止,我没遇到过在以上方面像他那么愿望qiáng烈的人。某些时代,某些活动,无论班级的抑或年级的、全校的,一开始可能并未将他列入“中心人物”的名单,不知怎么一来,他竟成了“中心人物”之一。他似乎总在以他的行为昭示别人——这件事怎么能少了我呢?那件事我不参与怎么行呢?仿佛别人行的,他都行;别人不行的,他也行。这难免会使他遭到非议、抨击。可他一向不在乎,一往无前。至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看,他仿佛认为那是别人的自由,随别人的便好了。冬季里,刚上了几次滑冰课,他便开始学健将级运动员驰骋冰场的姿态,戴一顶滑冰帽,不顾惜耳朵和脸腮冻得通红,倒背双手,神气活现,屡屡摔倒却无窘色,亦无怯色。他爱打篮球,没进入校队,但极渴望代表学校参加正规比赛的机会。机会一经获得,横冲直撞地来“三步上篮”。犯规就犯规,被罚下场就罚下场,反正他体验了参加正规比赛那一种刺激。在我的同代人中,这一个吴振海,当年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标本”。我想当年的时代瞪着他,好比一只母jī瞪着一只雏火jī或者雏鸵鸟吧?
而我们传统的社会的综合教育,几乎可说是以限制人的自我表现、自我证明意识为己任的。溯望远久的中国历史链,可发现这一点在古典文化中尤其道貌岸然。《老子》中就一再地说些“自见者不明”之类的话,意谓谁自我表现了,就不可敬也不聪明了。《礼记·中庸》中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意谓在最细小的事情方面,在独处无人的时候,也要行为规范不逾矩。做到怎样才算典范呢?“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脊。”意谓天是何等的高,可是一个楷模人物站着不敢不弯腰曲背;地是何等的厚,可是一个希望获得别人尊敬的人不敢不小步缓行。而老子则gān脆沾沾自喜地说“吾有三宝”:“三日不敢为天下先。”
于是“文化大革命”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唯一普遍获准的可以理直气壮地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一次机会。其表现方式是演习“革命”,其证明内容是“无限忠于”,其理论基础是“造反有理”。这是整整一代人心理能量的一次性的大释放大宣泄,它耗掉了作为每一个单独的人来说至少需用三分之一生命进行储备的那一种自我表现的激情,同时严重挫伤了整整一代人将这一种激情化为自我实现的冲动,此后他们只能听凭时代的摆布。其中某些人自我表现的种种努力,实质上体现为一种低级的本能,一种自我异化,一种自我安抚的虚幻的追求。所以,被这一代人的群体客观上遗弃在城市里的吴振海,二十多年中却不被城市的简单而粗bào的“价值秩序”所降服,甩头晃角地始终予以反抗,其自我表现、自我证明和实现自我的qiáng烈欲望始终野心勃勃地保持着中学时代的原生态,使我不能不觉得简直是奇迹,使我无法不对此赞叹和赞赏。对于我的同代人,他具有极其特殊的鉴定价值和研究意义。起码证明了这样一点——在我的同代人中,原本是应该产生许许多多吴振海的。可是于今放眼看去,浮出于社会水面的,十之七八乃大小官员。而社会终于不得不承认,前一个时代在这方面的“生育”是不够节制的。它不但使自己尴尬,而且使一代人尴尬。难道不是吗?政府部门要转变职能,机关单位要缩编,于是同代人中多少人迷惘,茫然,惶惶不知所措。有些人忙不迭地扑通扑通“下海”,但是已比吴振海们晚了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于人生而言,有时晚了十年其实意味着晚了一辈子。
西方的有识之士总是警告时代:让我们想方设法再减少一位官员吧!让我们的社会再多几位成功的商人吧!让我们鼓励更多的人成为纳税者吧!
难怪西方人总是骄傲地说——我是一个诚实的纳税者!
这样的话听来很像是在qiáng调——我是国家的主人之一!
我的同代人中,本来应该有很多人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成为一个纳税者的,可是实际上大概每出一百名官员,或者一千名、几千名官员,才能出不到一个纳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