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但也没人愿告诉我。

  中国人习惯了谨慎避嫌,习惯了划清界限,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知道的关于他的最新情况是,他双眼的视网膜已彻底脱落,完全失明了。

  我还听说,他的大学母校,对他也予以极大的关注,表示愿意接收他回校任教,发挥一技之长。当然这只能在两种前提并存的情况之下方可考虑——法律对他免刑和他双目没失明。

  第二个前提已经不存在了。

  对一个在收审时期双目失明的人,法律究竟会怎样判处呢?

  我向一些律师请教过,律师都说太特殊,尚无先例,也就都无可奉告。

  据我所知,哈尔滨市的人们并不拍手称快,幸灾乐祸,普遍非常地惋惜。

  都说:“唉,朱胜文太对不起咱们哈尔滨市人了!”

  我这个哈尔滨市人,理解家乡人的话的深层意思是——他令人们失望的方面主要还不在于他受贿,而更在于他不应该自己将自己打倒了,使哈尔滨失去了一位能gān又肯gān的副市长。

  他双眼失明是由于延误医治。第一次手术后,视力还没恢复正常,就又开始工作了。为了工作,他一次次推迟住院手术。

  他被收审的前两天,亲批十万元支持哈尔滨市作协主办的文学评奖活动。

  那是他最后一次行使常务副市长的权力。

  与他翻身落马的同时,哈尔滨市道里区工商局局长王英文亦“东窗事发”,衫难遮“尾”。

  王英文也是我的北大荒知青战友。我们曾同属一个团,当年他是团组织股gān事,作为团政委亲自挂帅的工作组成员,曾在我的连队“蹲点”两个月之久。

  那时我是男排一班长。他常召集班排长开会,学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他很能说话,每每说得兴奋,口吻就有几分盛气凌人、“谆谆教导”的意味儿了。我颇看不惯他那种“官不大,僚不小”的架势。记不太清有次究竟因为什么,我们当众发生了冲突,似乎是他指摘我班里一名战士装病,不出早操。而我顶撞他,认为他诽谤我的战士,也就是诽谤我,也就是诽谤一班。他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讲“官爱兵”的道理。他说:“你还是官呢!班长算什么官?”我端起炉上的一盆热水要泼他,被人及时阻拦才没泼成。

  我一直认为,对他个人而言,当年在我们连“蹲点”的最大收获,便是我们连女排的一班长后来成了他妻子。当年我们全连都对女排一班长持有良好印象。

  我和他再见面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来北京,请当年的一些知青聚会。那时他已当了局长。他显得很高兴,喝了不少酒。

  我某次回哈尔滨,也见过他一次,但完全记不得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见的了。他对我倒不计前嫌,每次相见格外热情。我猜想,相当主要的因素,是由于我与朱胜文的特殊关系。

  他的事发生,我倒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相信许多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感到惊讶。

  我分明记得,曾有人对我说:“他呀,‘栽’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他的家被搜查那一天,人们用锤子到处乱砸装得豪华考究的墙壁。他家的马桶是几万元的那种,智能控制,有烘gān功能。我想不通人为什么非要用那么昂贵的马桶,也想不通厂家有什么必要生产那么复杂的马桶。现在的中国人,虽然开始重视贫富贵贱之分了,但毕竟排便对谁都只不过是排便,无论多么讲究也够不上是仪式。就算真的讲究到接近仪式的地步,麻烦的还不是自己吗?

  据说人们不但用了锤子,还用了镐头,像拆房似的。理由又是那么的正当——抄寻赃款。

  足见他这位前工商局局长,在位自迷的几年间,早已是积怨多多之人了。

  不久前,家乡来的一位领导人物与我jiāo谈中忽问:“晓声,你的知青战友和朋友,怎么接二连三地‘折戟沉沙’了啊?”

  此话问得我发窘。

  我红了脸回答:“轮到我们这一代犯错误了。”

  我也仅能如此作答而已。

  是的,轮到我们这一代人犯错误——不,是轮到我们这一代人接二连三地犯罪了。

  某类罪,要犯,先得有犯的条件和犯的资格,不是谁想犯就能犯的。比如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权钱jiāo易之类。

  今天,在大批同代人面临下岗和第二次失业的严峻的人生考验的同时,时代也出于需要,将我们中的极少数人推上了官位。

  曾有三十多岁的次代人不无牢骚地说:“怎么你们知青这一代人官运亨通起来了?到处都会碰到你们这一代中在当官的人,通天达地似的,快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了。我们何时才能从你们这一代的yīn影底下熬出头哇?”

  我望着他那种像是开玩笑,其实挺认真的样子,不禁的苦上心头。非为自己,而为总体的我们这一代人。

  我告诉他,他的话与实际情况大有出入。首先,他应该明白,非是知青这一代人开始跻身中国的权力阶层了,乃是中国的中年人开始这样了。而这一般是时代的规律。古往今来,中老接替,历史一向如此,全世界一向如此。扫瞄国外的社会格局,权力阶层的平均年龄,大约比中国还要小十岁。时代迅进,事物更新,整个世界的权力阶层呈现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倘他在仕途上有抱负,来日方长,大可不必因眼前情形而苦闷。其次,由于他自己也在权力阶层,终日所见皆大官小官,仰而望之,重重叠叠,故才生出“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惆怅。但是,只消十余年后,使他备感最直接压迫他的,也就是他所言“知青一代”中的顶头上司们,将整代的屈身而退,尽数随着某页历史翻过,旷出大片空白。那时他只不过四十多岁,龙兮虎兮,大显作为,充分证明自己的才gān和能力就是了。同时我向他指出,和他的知青出身的顶头上司们明攀暗比,那是很没志气,也很没出息的。他们不过是时代所临时物色的一批过渡者。他们的优势是人生经历,他们的劣势是知识结构。他们从人生经历中总结出人生的经验,这是后天所得,而知识结构的普遍落伍,却是先天的严重缺憾。人生的经验人人都可以从自己的人生中总结,有了这一种经验的益处是,善于较自如地行使权力,也善于较圆熟地服从权力。知识结构却只能从知识体系中搭建,它比人生经验是更来之不易的。一个人也许仅仅在一年内就总结出了数条宝贵的人生经验,但要在某一知识领域内学有所长,长有所用,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而上一代人已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和这么充足的时间了。除了与人打jiāo道上一代人可能是内行,除了在党政、社科、文化半高不低的那一层面上他们还能轻松胜任,英雄略有用武之地之外;在其他方面,上一代人注定了都是外行。而时代正朝着社会分工越来越专业化的进程快速发展。除了外jiāo、公关和司法,所谓与人打jiāo道的技巧和艺术性,将在许多方面越来越被种种更行之有效的规则所简化,所取代。上一代人的所长将越来越短,所短将越来越相形见绌。这一批过渡者好比是时代脚手架上的角色。大厦拔地而起的过程,脚手架上的情形是生动活跃的,但最后入住大厦的,岂是些脚手架上的角色?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6/7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