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jiāo管”时段,最有怨言的便是急着上厕所的人了。
在跨街桥两端的台阶口,各站一名年轻的武警战士。在我这样年纪的人看来,他们是孩子。对于那一对老夫妇,他们当然更是孩子。
大娘对守在桥头的小武警战士说:“孩子,你看大娘像坏人吗?”
小武警战士看去是那么的心性善良,他默默摇头。
大娘又问:“你看我老伴儿像坏人吗?”
小武警战士又摇头。
大娘便说:“孩子,那就让我俩过去吧,啊?大娘真的急着回家上厕所,不是装的。”
小武警战士终于开口说:“大娘,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也信您不是装的。可我在执行命令,如果我允许您过桥,那就等于违反命令,我会受警纪处分的。”
周围的人就都帮大娘劝小武警战士,说你既然相信这老两口肯定不是坏人,明明看出大娘不是装的,那就行个方便,别拦着了,放他们老两口过桥嘛!
周围的人那么一说,小武警有点儿生气了,沉下脸道:“不管你们多少人帮腔,反正我坚决不放一个人过桥!”
他这么一说,顿时可就犯了众怒。周围的人开始七言八语地数落他,夹枪带棍的,训得他一次次脸红。
他朝街对面也就是跨街天桥的另一端望一眼——那边厢虽然也有十几个人等待过桥,却显然没人急着回家上厕所,情况相当平静,看去那些人也耐心可嘉。
他突然光火了,抗议地说:“如果我犯了错误,我受处分了,你们谁又同情我?同情对我又有什么用?你们以为我穿上这身武警服容易吗?”
他委屈得眼泪汪汪的了。
又顿时的,人们肃静了。
那会儿,我对急着回家上厕所的大娘同情极了,也对那眼泪汪汪的小武警战士同情极了。
我明白他朝桥那端的另一名小武警战士望一眼意味着什么。正因为明白,对他的同情反而超过于对大娘的同情了。
我看出,我明白了什么,别人也都明白了——他是怕他这一端放行了那大娘和大爷,桥那一端的小武警向上级汇报,而那后果对他将是严重的;起码这是他自己的认为。
人们的那一种沉默,既体现着无奈也体现着不满。而不满,当然已经不是因小武警战士引起的了。
双方面都倍觉尴尬和郁闷之际,多亏一名外来妹化解了僵局——她先说大家那么气愤地数落小武警战士,对人家是欠公平的。后说她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处公厕,愿引领大娘前往。
众人望着那外来妹和那大娘的背影,纷纷地又请求小武警战士的包涵了。小武警战士说没什么,只要大家也能理解一下他的难处就行了。他说罢转过身去,我见那时的他脸上已有眼泪淌下来……
我回到家里,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联想到《列宁在十月》这一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从骨头里觉得……”
是的,当时的每一个人,包括小武警战士本人,分明都看得出来两点:一、那大娘和大爷肯定是大大的良民无疑;二、那大娘确实是要回家上厕所,也确实有点儿快憋不住了。
那么,放他们通过跨街天桥去,在小武警战士那儿,怎么就成了坚决不行,并且也要求被充分理解的“难处”呢?
如果他放行了,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戒严任务结束后,桥那一端的小武警战士,十之八九会向领导汇报。倘他俩关系挺好,桥那一端的小武警战士大约不至于汇报。但我从他朝桥那一段望过去时的表情推断,他俩的关系并没好到对方肯定不至于汇报他违纪做法的程度。
如果对方汇报了,那么又有以下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领导认为他能急人民群众之所急,做得完全正确,非但没批评他、没处分他,反而当众表扬了他。并且qiáng调在特殊情况之下,既要保障“大公仆”们的车辆通行安全,也要兼顾人民群众之方便;另一种可能是,领导既没对他进行警告、批评乃至处分,也没表扬,什么态度也没有,将事情压下了;第三种可能是,对那位“放行”的小武警战士进行严肃甚至严厉的批评,给以处分,为的是惩一儆百。
三种可能中,最大的可能是哪一种呢?
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第三种情况。
jiāo通管制是为了什么?为了确保首长们的车辆通行时绝对安全。确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万无一失!万无一失怎么才能做到?那就必须提前戒严。身为武警战士,执行的正是戒严任务,那你为什么还要违反命令放人过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顺着这一种思想惯性思想下去,会思想出各种各样后果严重的“万一”来。
总而言之,若不处分,行吗?
结果小武警战士的命运就注定了特值得同情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即使有人同情他,那同情对他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尤其是,如果他的直接领导是一位新上任的领导,那么采取最后一种态度的可能性几乎会是百分之百。不一定坚持给予处分,但批评和警告是绝对免不了的。
新上任嘛,来日方长,不重视执行命令的严肃性还行?
于是,会释放一种信息——为了确保“大公仆”们的车辆通行安全,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特殊情况的,一切人的一切要求、请求,不管听起来、看起来是多么的应该予以方便,那也是根本不能给予方便的……
第二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会很小。有的前提必是——那个小武警战士的直接领导者即将离退,心想多大点儿事呢,一直对下属要求严格,这一次就别太认真了吧,于是息事宁人地“嗯嗯啊啊”地就过去了。又于是,那小武警战士侥幸避过“一劫”。这种结果,只能是恰逢直接领导者即将离退,连即将晋升都会是另一种结果。让我们假设他的直接领导者是位排长,他听了一名战士的汇报,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态度呢?那么,态度无非两种——一种是自己行使批评警告的权力,事后却并未向上一级领导汇报;一种是既然实行了批评警告,作为一种擅自违反保安命令的现象,自然还须向连长汇报。而一旦由排长汇报给了连长,再由连长汇报给了营长,那一件事,极可能就成为全团进行职责教育时的反面典型事例了!
可是依我想来,它多么应该成为这样一件事啊——当大娘讲完自己要过桥的理由之后,小武警战士礼貌地说:“大娘,我在执行任务,不能搀您上桥了,您二老别急,慢慢上台阶,慢慢过桥去啊!”
如果当时的情况竟是这样,那么周围的人自然也就不会七言八语地训他了,内心里必会觉得到一分这社会的温暖了。那老大爷,自然也就不会郁闷到极点地哼出那么一声了。
明明可以这样的,为什么就偏偏没这样呢?
想到这里,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性的概率几乎为零。
并且接着做如是想——即使我是那位小武警战士的排长、连长或营长,我内心里本是要这么表态的——他做得很对啊!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们都应兼顾到人民群众的方便,希望大家以后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