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大声说:但为什么现在的中国,还没有一个铁腕人物来消除灰色特权,阻止腐败漫延?……
我,便也像他一样沉默了。
他继续大声说:中国人口众多,就业压力巨大,这一点我们清楚。我们可以大学毕业了还挣很低的工资,我们可以到结婚年龄了还买不起房子住,我们可以忍受想要孝敬父母而无能为力的痛苦,但前提是——当官的不要这么贪得无厌吧?社会财富分配不要这么不公吧?从事好工作的机会总得均等一些吧?
良久,我告诉他——我教过的一名学生,六七年前也像他目前的处境一样,而现在成为某报主笔,享受副主编一级的工资待遇……
又轮到他沉默了。
我低声说:我的学生的努力证明,不是中国的一切机会都被当官的人及富人们的儿女完全占据了。那是他们根本做不到的。他们只能占据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在他这样的青年中就要靠综合能力的竞争了……
他又激动了,愤恨地:正因为他们靠不正当手段占据了一部分,我这样的青年之间的竞争才更加剧烈!
我紧接着他的话说:正因为更加剧烈,你才要更加提高综合竞争素质!而被他们靠不正当手段占据了的那一部分机会和财富,要靠改革去一点点限制、缩小。在中国,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完全公平连想都别想。因为接近十四亿人口几乎等于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总人口。从古至今,这个世界从没完全公平过。最大程度地限制机会和财富的不公平,不是合理“洗牌”所能达到的。而是重新“分牌”才能达到的。“合理”二字也只能是相对而言。
他打断道:有什么区别?
我说:重新洗牌靠天下大乱就行。但乱一通之后还要有人来分牌。而合理分牌靠改革家……
他又打断道:你这不等于说还得靠人吗?
我反问:你刚才说期待出现一位铁腕人物,不也是靠人吗?
他语塞了。
我又说:当然起初得靠人。对于中国,改革首先须改良制度。经过改良了的制度,以后便可自行运转。那时,制度之良性突显,人治的作用才会退居次位……
他再次沉默。我也沉默。我与那忧郁的、刚刚转正为记者不久的,既对个人命运迷惘,也对国家命运迷惘的青年,一时间都没默了。我看出,他的沉默,与前几番有些不同。不仅沉默,而且沉思着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郁闷地问我:你说的那种改革家们,他们何时出现?
我说:即将出现。
他凝视我片刻,不以为然地说:你太乐观了吧?
我说:不。是我们中国人已经悲观得太久了。
他再次凝视我,不明白我的话了。
我解释道:一个国家的人民悲观得太久之时,便是改革家即将出现之时。改革家是需要被呼唤的,有时须千呼万唤才出现。有时仿佛呼之欲出,结果是隔着纱窗看人,影影绰绰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扉现出真身。改革是比革命难度更高之事,改革家要等看出人民将长久的悲观转化为相当一致的意志时才会借力作为,若那悲观转化为的只不过是一盘散沙的看客的漠然和哄客的乐子,改革家是不会一厢情愿地出现的。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大改革的条件还没成熟,大改革之时代还没到来。而现在,以我的眼看中国,人民长久的悲观,正开始转化为相当一致的意志……
在我们的谈话进行到后半部分,终于像是他在采访我了。
然而他那一次的采访稿没通过。
于是他第二次以“看客中国”为题再次采访我。
也没通过。
他备受挫折。
我主动约他对我进行第三次采访,并为他确定了一个软性的、娱乐的话题。
这一次他终于顺利jiāo差,而我也如释重负。
几天后,我去看望朋友。回来时乘不到出租车,便乘地铁。
我已经很久没乘过地铁了。
地铁车站和车上,看去多是外地人,也多是中青年人。
扫瞄着一张张行色匆匆的、两颊上淌着暑汗的、神情疲惫的、目光里纠结着各种各样烦恼的、心态极为漠然的脸,我内心里忽然产生了大冲动,想要一一问他们:
什么时候希望gān脆天下大乱了吧?
又什么时候希望千万别真的乱起来?
那时我觉得,纵使我是上帝,要想在维护“诸神”利益的同时解决好中国的人间矛盾,肯定也会倍感棘手的。
于是悠忽的联想到了“忐忑中国”四个字。
于是恨不得大喊:中国的改革家们,改革也要抓住机遇啊!改革也会错过机遇啊!
勿使“地火”继续运行!
2. 看客中国
写下以上文题,不免持笔迟豫。因为这文题,分明地存在着表意不清之语病。看客很笼统,指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呢?是他们看中国,还是看世界呢?抑或指全世界经常在看中国的一切的老外们呢?
我的意思当然是指——身为中国人而看一切中国“热闹”的我们的同胞。
说明了此点,文题便有语病,那也不改了吧。文题不过是文题,何必自寻烦恼地犯纠结?
身为中国人,而看一切中国“热闹”的我们的同胞,究竟是些怎样的中国人呢?
且举一例,比如关于日本政府自卖自买地“买下”中国海岛“钓鱼岛”一事,绝大多数同胞表示愤慨,我却亲耳听到也有我们的同胞幸灾乐祸曰:哈哈,这下“作瘪子”了吧?看“他们”除了抗议还有啥招可使?
“作瘪子”是东北话,据说属于满语系,意指“哑巴吃huáng连——有苦说不出”那种窝囊和尴尬。
身为中国人,对自己国家之海岛受到侵占而幸灾乐祸,此典型的“国产”看客也。本文主要分析的是我们这一类同胞的种种心理成因。
一、“热闹”与“幽默”
“热闹”与“幽默”有异曲同工的模糊学意味。有意味的词自然是有意思的词。并且,细寻思之,它们又有着各自不同的美感。对比着寻思,会尤觉其美。
人们都知道的,“幽默”一词是林语堂先生根据英语词创造性地“移植”为汉语的。与英语发言接近,却只不过接近,非最接近的音译。倘求最接近的,便只得译为“秋末”、“丘莫”、“休么”之类了。事实上,不但英语,一概外语音译为汉词,确切之境是达不到的。舍美感而求发音之最直接,所译的结果必令人莫明其妙。比如“丘莫”、“休么”就莫明其妙;而“秋末”,则风马牛不相及也。
故,林语堂先生将humor译为“幽默”,实在是高明之译。
但这种译法也是经不起寻思的。
“幽”字无论相对于人的表情、语言及行为,其状其态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而“默”则是缄口无声。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幽”与缄口无声之“默”相合,不符合英语humor的本意。因为多数情况下,humor体现于语言,是有声的可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