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用了更长的时间寻找“一个好人”的家,却没找到。那天很热,我和父亲心里同样着急,我们父子俩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埋怨了父亲几句,惹得父亲光火起来,站在路旁冲我吼:“我是你父亲!我做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不行啊?”
我也冒火了,大声顶撞:“我哥哥生病了,我已经是家里实际上的长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也不应该瞒我!我有权知道!”父亲气得举起了巴掌,几乎就要扇我一耳光。
团圆的日子里,父亲一直生我的气。到他回四川的前一天,他的气才终于消了些。我往列车站送他时,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到该告诉你知道的时候,当然就会告诉你。但也许,一辈子都不告诉你,也不告诉你妈,更不告诉你弟弟妹妹!”
父亲将他带回的一斤茶又带回了四川,怕留在家里,母亲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他的话,使我心怀不安地离开了家。
1977年chūn节前,我从北京回到了哈尔滨。当时,我已经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名编辑,而父亲已经退休了。父亲是63岁才退休的,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单位照顾他晚退休3年。
雪后的一天,父亲命我陪他将他再次从四川带回的那斤茶给他所言的“一个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带回哈尔滨时是绿的,再次被父亲带回时,已是褐色的了。父亲舍不得一次次花钱买,便请四川茶厂里的茶工将那斤茶焙成了gān茶,那样就容易保存了。我提醒父亲:“如果还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罢。明明找不到却非去,何必呢?”
父亲表情深沉地说:“有新地址了。现在的地址确切无误,今天咱们一定会找到他。”
路上,父亲告诉我,“文革”开始不久,他这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老建设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写的一封信揭发成了“伪满时期”的“汉jian特务”。因为父亲会说几句日本话,档案里又有在日本药店当过小伙计的记载,所以造反派们对揭发深信不疑。
父亲讲得很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那是我这个“红五类”的儿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我心疼地低声说:“爸,其实你当时承认了也没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父亲说:“那不行。我如果承认了,你1974年还能上大学吗?我如果承认了,咱们家不就一下子变成‘黑五类’家庭了?你们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后的种种歧视吗?我如果承认了,继续bī我揭发别人,那我又该怎么办?所以当年我只能横下一条心,诬陷在我头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认。”
父亲的话使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我和父亲并没再去“动力之乡”,父亲引领我来到了近郊的一处公墓。在一块木碑上,刻着“一个好人”的姓名。父亲说:“就是他,咱们山东的一个人。也是我17岁那年到东北以后,给过我许多爱护的人。当年是他介绍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药店去做小伙计的,而我经常向他汇报日本人尤其日本军人到药店去开药的情况。当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联’的人,解放后他当上了一个县的武装部部长。‘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来到哈尔滨向他搞外调,巴不得由他证明我千真万确曾是‘汉jian特务’。那时他自己也进了‘牛棚’,但他将那些造反派顶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证言的事,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造反派们才不得不结束对我的隔离审查,你才能够顺利地上了大学,咱们家才没成为‘黑五类’家庭。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茶的习惯,但我总得表达一种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没什么更好的东西值得从四川带回来送给他啊!”
父亲将那包从四川带回来又带回去退休后再带回来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
我说:“爸,这么放这儿不行,会被看到的人拿走的。”
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
我将白酒浇在茶包上,用打火机将茶包点燃了。我和父亲一样,既是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饮茶的人。
父亲已于十几年前去世了。
如今,茶已成了中国人之间普遍送来送去的见面礼,而且包装越来越考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极其奢华的程度。
而今天,我时常回忆起父亲与茶、我们全家与茶的那一段往事……
10. 一个有恩于我的人
虽然,我已经六十余岁了,但对于huáng宗英,我还是得称前辈。因为她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长我二十四五岁呢。事实上,前辈这一种称谓相当中国化。即使在我们中国,也相当的古代,还多少具有点儿江湖意味。在当下生活中,我们已不太听得到“前辈”这一称谓了,似乎只有在武侠片中还听得到。据说网上挺流行,也同样只不过出现在网络上的后武侠小说中。并且,网络本就是很江湖气的地方,十之七八的网主们的名字,不论男女,也都挺江湖气的。
我和huáng宗英都是中国文坛上的人。以我的个人感觉而论,亦觉中国之文坛,往往也江湖气弥漫。倒不是由于文坛上一向的是是非非给我以江湖气浓的感觉,实际上外国之文坛,比如西方吧,也每是风生水起、是非频发的,但却并不给我以江湖气浓的印象。为什么我们中国之文坛,给我以江湖气浓的感觉呢?大约是由于我们中国之文坛拉帮结派,形成团伙的风气较盛的缘故吧?除了这一缘故,还有另外的因素吗?肯定是有的。那又是些什么因素呢?我还没想清楚,此不赘述。
但我犹豫再三,决定在此文中及文内称huáng宗英为前辈,并不意味着我对具有中国古代特色的称谓情有独钟,更不意味着我对中国文坛之江湖很认同。恰恰相反,我嫌厌任何所在的江湖气,也从未属于过任何或大或小的“圈子”。
我称huáng宗英为前辈,只因一点,她年长于我不是几岁、十几岁,而是二十四五岁。如果她是男姓,我当按中国习惯称她为“huáng老”,或“宗英老”。但她是女性,并且我了解,她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那样一颗心即使某一天停止了跳动,前一分钟也必定还是年轻着的;所以我不愿在对她的称谓之中加入“老”字。事实上,此前不论当面或背后,我一向是称她“宗英老师”的。那么,在这一篇短文的题目中和文内,一如既往地称她为“宗英老师”,岂不是更亲近吗?那是的。但我内心里,对她始终是怀有很深厚的感恩情结的,而我写此文所要表达的,正是那种随着时间的推移竟变得越来越难以忘却的感恩情结。我怕亲切抵消了感恩。即使仅仅抵消了一部分,那也是违背我写此文之初衷的。我读某些具有感恩色彩的文章,包括那些和我这篇文章的初衷一样的文章,每使我产生一种变味的印象,就是由于称呼似乎太亲近了,写到后来,感恩的元素少了,亲近的成分多了,结果感恩被亲近所稀释,仿佛便更是一篇记录友情的文章了。何况,尽管huáng宗英前辈每次见到我,对我的态度无疑是亲近的,见面也无疑令她感到高兴,但若论到友情的话,其实我们之间反而并没什么值得书写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