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噢!”他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仿佛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在电话上告诉我头班机10点着陆。”

  “他们搞错了。”

  “他们从来就不会错。”

  “反正已在这儿了。”

  “您是在这儿了。”他退让着。他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下。9点20分。他推迟了二十分钟,也提前了四十分钟。他身着一套漂亮的法兰绒西服,系着洁白的领带。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他站立在镜子前,惴惴不安地一心想为我打扮得体面些,笨拙地照着镜子,用既得意又困惑的目光询问着镜中的身影。他焦虑不安地直盯着挂钟,而我心里已经暗暗地等待着他!我朝他莞尔一笑:

  “我们可不要一个上午都呆在这里。”

  “不。”他说道。他思索了片刻说:“我们去动物园,您愿意吗?”

  “去动物园?”

  “离这儿很近。”

  “我们去那儿gān什么?”

  “我们去看动物,它们也可以看我们。”

  “我来这儿可不是让你们那些动物看的。”我站起身。“咱们还是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就我们俩,您望着我,我看着您吧。”

  他也站了起来:“这是个主意。”

  我们俩坐进了一辆老式小汽车,车子载着我们向市中心驶去。布洛甘把我的旅行包放在膝上,一直没有吭声,我重又感到不安起来:“要与这位陌生人一起度过四天,这太漫长了;可要相互了解,这四天时间又太短暂了。”我说:“得先去我的旅馆,把行李放下。”

  他神态尴尬地笑了笑。

  “您是给我预订了一个房间吧?”

  他仍然挂着那自感有罪的苦笑,可声音中却隐含着某种挑衅的成分:“没有!”

  “怎么!我不是在电话里请您订的吗?”

  “您说的那些话,我连一半也没有听懂。”他滔滔不绝地说,“您的英语比去年冬天还更糟糕,讲得又快,像打机关枪似的。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把这只包放在行李寄存处。您在这儿等着我。”当我们在民航局前下车时,他这样对我说道。他推开了一扇转门,我满腹狐疑地用目光尾随着他。忘了订房间,这到底是疏忽还是狡猾?他说不定跟我一样明白,今晚我将在他的chuáng上度过。可一想到晚上我们有可能激不起真正的欲望,我不禁感到惊慌。我早就发过誓,若没有欲望,今生今世决不犯傻上一个男人的chuáng。等布洛甘一回来,我便焦躁不安地说:

  “无论如何要给哪家旅馆打个电话。我夜里没有睡觉,我想先眯一会儿,洗个澡。”

  “在芝加哥,要找到一间客房很难。”他说。

  “那就更应该马上去找。”

  他本该开口说:“就来我家好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领我去的一家咖啡店一点也不像是我想象中的亲切而又温暖的酒吧,而像是车站的餐厅。我们紧接着走进一家酒吧,可这地方也俨然一间候车室。我们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待着度过白天?我们在等待着什么呢?

  “来杯威士忌?”

  “好。”

  “要烟吗?”

  “谢谢。”

  “我去放张唱片。”

  要是我们能够像上次那样安安静静地jiāo谈,该多好啊!可是布洛甘一刻也呆不住。他到柜台要了一瓶可口可乐,往唱片盒里塞进了一块硬币,接着又塞进一块,继而又去讨价还价买香烟。当我终于说服他去打电话后,他离开的时间那么久,以至于我误以为他已经永远离去了。我的打算显然错了!仿佛他是故意要打破我的如意算盘似的。他几乎不像是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男子。chūn光融化了他那被寒冬凝固了的一团僵硬。诚然,他并没有变得风度翩翩、灵活敏捷,可他差不多有了一个优美的身段,添上了一头金发,连眼睛也显示出了十分明朗的灰绿色。在这张我曾以为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我发现了一张敏感的嘴巴,两只略嫌粗野的鼻孔和某种令我困惑不解的jīng妙。

  “我没有找到房间。”布洛甘重又坐到我的身旁,对我说,“我只好给旅馆协会挂了电话。稍过一会儿我还得再打。”

  “谢谢。”

  “您现在想做点儿什么?”

  “咱们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儿怎么样?”

  “那再来一杯威士忌。”

  “好。”

  “要烟吗?”

  “谢谢。”

  “您愿意我再放一张唱片吗?”

  “请您不要放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开口说道:“我在纽约见到了您的那些朋友。”

  “我在纽约没有朋友。”

  “有的,是本森夫妇约我们联系上的。”

  “噢!那些不是朋友。”

  “对了,两个月前您为什么会同意接待我?”

  “因为您是法国女人,您的名字‘安娜’惹我喜欢。”他一时又给我露出了微笑,可很快收起了笑容。我重又鼓起勇气说道:

  “您后来情况怎么样?”

  “我过一天老一天。”

  “我看您倒更年轻了。”

  “是因为我穿着夏季的西服的缘故。”

  重又降临了一片沉默,这一次我没有再开口。

  “好。咱们找个地方去。可到哪儿去呢?”

  “去年冬天,您曾想去看一场棒球。”他连忙说,“今天就有一场。”

  “那好,就去看吧。”

  能记起我上次表达的愿望,这真好,可是该明白眼下棒球根本激不起我的兴趣。算了。我们还是等待着消磨时光……可等待什么呢?我目光呆滞,傻乎乎地看着那些戴着头盔的男人在绿得刺人的草坪上奔跑,心里焦灼不安地重复道:消磨时光!可是,我们连一个小时也不该làng费。四天时间,这是多么短暂,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我们到底何时才能真正相会啊?

  “您是不是看厌了?”刘易斯问道。

  “我有点儿冷。”

  “咱们到别的地方去。”

  他领我进了一家保龄球场,我们一边看着小木柱被击翻在地,一边喝着啤酒;接着又进了一家小酒店,里面五架机械钢琴轮流弹奏着一种gān巴巴的乐曲;后又去了一家水族馆,一些鱼儿恶意地扮着怪相。我们乘了有轨电车,又坐地铁,接着又坐上了有轨电车和地铁。在地铁里,我倒挺高兴。我们额头顶着第一节车厢的窗玻璃,投入了令人晕眩的地铁隧道中。隧道里,挂满了淡绿色的灯泡,布洛甘用胳膊撑扶着我的腰身,我们默默无言,就像是保持着将相互信任的情人联结在一起的那份沉默。可是一到了街头,我们就又拉开了距离行走。我绝望地感觉到我们之所以沉默无语,是因为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相互倾吐的东西。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我已经不得不承认自己盘算确实有误,到了下个星期,明天这一天就会成为过去,即使我赢得这一天也无济于事。可是现在得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度过这一天,在这些时光中,一位陌路人肆无忌惮地控制着我的命运。我已经如此疲惫,如此失望,恨不得马上一个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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