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对我说什么一旦发生冲突,您希望美国获胜!”我说。
“不管怎么说,历史的发展必将导致无阶级社会的产生。”斯克利亚西纳说,“这只是两三个世纪的事了。为了生活在这段时间里的人们的幸福,我热切地希望革命爆发在美国而不是在苏联统治的世界。”
“世界要是被美国统治,我似乎预感到革命将出奇地缓慢,将迟迟不能爆发。”我说。
“那您想象革命将由斯大林分子发起啰?革命,在1930年前后,它在法国确实美好。可在苏联,我向您担保,革命就不那么美好了。”他耸了耸肩膀:“你们是在给自己预备到时将惊诧莫名的荒诞事;等到了苏联人占领了法国的那一天,你们准会开始明白的。不幸的是,那时就太晚了!”
“被苏联占领,连您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遗憾呐!”斯克利亚西纳说,继又叹息道:“说来说去,还是算了吧,让我们乐观些吧,假设欧洲有它自己的良机吧,只有通过每时每刻的不懈战斗,才可能拯救欧洲。决不能各自只为了自己工作。”
我这下倒无言以答了。斯克利亚西纳所希冀的一切,仅仅是要法国作家保持缄默,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思。他的判断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地方,然而他那悲切的声音引起了我内心的反响:“我们将怎么生活?”自晚会一开始,这一问题就一直像针刺一样,痛苦地缠绕着我。它已经出现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了?
斯克利亚西纳用咄咄bī人的目光看着我:“两者必居其一:像迪布勒伊和佩隆这样的人要么重新正视现实,投入到行动中去,那就需要他们全力以赴。要么自欺欺人,硬要继续写作:他们的作品必定脱离现实,毫无前途。这种作品岂不就是盲目之作,只能像亚历山大①体诗歌一样让人伤心?”
①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国启蒙运动时期古典诗人。着有诗体论文《批评论》。
遇到一个滔滔不绝地议论世界和他人,同时又不断抬高自己的对话者,jiāo谈真是困难。我实在没有把握不伤他,但我还是开了腔:
“将人们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实在徒劳无益,生活总会摆脱这种困境的。”
“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要么像亚历山大城,要么像斯巴达城邦,不战则败,别无选择。眼下,还是自己多想想这些事情为好。”他带着某种仁义补充说道:“只要事先有思想准备,牺牲就不再痛苦了。”
“我坚信罗贝尔决不会有任何牺牲。”
“我们一年后再谈吧。”斯克利亚西纳说,“一年以后,他要么开小差,要么再也不写作。我不觉得他会开小差。”
“他永远不会放下笔。”
斯克利亚西纳脸上一亮:“赌点什么?一瓶香槟?”
“我什么也不赌。”
他淡然一笑:“您跟所有的女人都一个样,非得亲眼看到天上那一动不动的星星和路旁的里程碑才信。”
“您知道,”我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道,“那些一动不动的星星这四年旋转得可出奇了。”
“知道。可您还不是坚信不移,法国永远是法国,罗贝尔·迪布勒伊永远是罗贝尔·迪布勒伊,不然,您就会觉得自己没救了。”
“喂,”我开心地说,“您的客观性在我看来很靠不住。”
“我不得不站在您的立场上来理解您:您借以反对我的只不过是主观的信念。”斯克利亚西纳说道。一丝微笑又使他那两只在审问似的眼睛变得热烈起来。
“您对待事情很严肃,对吧?”
“因事而异。”
“有人事先就跟我说过。”他说道,“不过,我很喜欢严肃的女人。”
“谁跟您事先说过?”
他做了一个笼统的手势,既包括所有人,又不指任何人:“有人呗。”
“他们跟您说了些什么?”
“说您冷淡、严厉,可我不觉得。”
我紧抿双唇,以免再提别的问题。镜子的圈套,我有办法戳穿。可人的目光,这令人昏眩的深潭,有谁能抵挡得住呢?我总是一身黑色,沉默寡言,也不写作,这一切便构成了我的形象,人们有目共睹。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这说来容易。可我到底是谁?到哪里去找我?必须置身于所有大门的另一侧。可若是我叩门,他们谁都不会作声。我猛然感觉到我的面孔在焚烧着我,我真恨不得把它撕去。
“您为何不写作?”斯克利亚西纳问。
“书已经够多了。”
“这并非是惟一的原因。”他两只到处搜寻的小眼睛紧紧盯着我,“事实是您不愿bào露。”
“bào露什么?”
“您表面看去十分自信,可心底却极为怯懦。您就属于那种因无所事事而引以为骄傲的人。”
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别枉费心机来分析我的心理状态,我对它了若指掌。我是jīng神分析专家。”
“我知道。”他朝我微微一笑,“最近哪个晚上我们能不能一起吃顿晚餐?在这昏暗的巴黎城,我弄得晕头转向,谁也不认识了。”
我猛然想到:“啊,在他眼里,我倒是长着大腿的。”我掏出记事本。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一起吃晚饭,”我说,“元月3日好吗?”
“好,8点钟在里茨酒吧。行吗?”
“行。”
我感到局促不安。噢!他对我到底持何种看法,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每当我从他人的意识中隐约地看到自己的形象,我总少不了恐慌一阵,可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我并不介意。此时令我心绪不宁的,是我通过并非属于我的眼睛瞥见了罗贝尔。他真的置身于死胡同?他搂着波尔的腰肢,正带着她旋转,另一只手不知在空中比画着什么。也许他是在给她解释时间的流逝,反正她在笑,他也在笑,不像处于危险之中。若他身处险境,他会知道的:他很少出错,从不欺骗自己。我走到一扇窗dòng里,躲在红色的窗帘后面。斯克利亚西纳说了许多蠢话,可他也提出了某些问题,我无法轻而易举地摆脱其缠绕。在那一个个漫长的日子里,我回避了一切问题。人们是多么盼望这一时刻:解放、胜利,我要抓住这一时机,未来的事情明天再考虑总还来得及吧。可是,眼下却考虑起了未来的事情,思忖罗贝尔会怎么想。他的疑虑从不表现为沮丧的神情,而是化为超负荷的活动。难道这些谈话、信函、电话和不知疲惫的工作并不掩盖着某种焦虑吗?他从不对我隐瞒什么,可有时也暂时把某些忧虑埋在自己心底。“再说,”我痛苦地想到,“今天夜里他还对波尔说:‘大家正处于jiāo叉路口。’”他常常这样说,我总出于怯懦而避免赋予这些词句真正的分量。“jiāo叉路口”。可见在罗贝尔的眼里,世界处于危难之中。而对我来说世界就是他:他处于危险之中。当我们手挽着手在熟悉的黑暗中穿行,沿着河畔回家时,他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并不足以让我放下心来。他喝了很多,极为开心。当他一连闭门工作几个昼夜之后,哪怕有机会出门走一走,也就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今晚的聚会经他一说,如此富于立体感,以致我仿佛看到他像个瞎子似的从中穿越了过去。他呀,简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听着他侃侃而谈,可我心底却继续在小声自问:战争期间,他充满激情撰写的回忆录,至今尚未完稿,这是为什么?莫非是个征兆?什么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