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那好奇的目光又在他眼中闪烁,这两只贪婪而狡黠的眼睛一点儿也没有变。
“萨玛泽尔和特拉利奥早在几个月前就投靠戴高乐派了。”亨利道,“朗贝尔终于跟他们一起走了。”
“那个小混账!”迪布勒伊道。
“他情有可原。”亨利尴尬地说。他坐在了平常的那把扶手椅上,像往常一样点起一支香烟。朗贝尔真正的理由,亨利必须留在心底。迪布勒伊没有变,连他的工作室和礼节礼貌也没有变,可亨利却已经不同了。若在以前,即使剥去他的皮,对他进行仔细解剖,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如今他那张人皮下却藏着一个耻rǔ的恶瘤。他急忙说道:
“我们吵翻了,是我把他bī上了绝路。”
“早该如此了结!”迪布勒伊说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呃,这一圈算是走完了。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死亡,您的报纸也被剥夺了,我们重又回到了零点。”
“是因为我的过错。”亨利说道。
“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迪布勒伊连忙说。他打开了壁橱:“我有很好的阿尔马涅克白酒,您喝一点儿?”
“很乐意。”
迪布勒伊斟满了两杯,递给了亨利一杯。他们相互一笑。
“安娜还在美国吗?”亨利问道。
“再过半个月就回来。她该会多么高兴。”迪布勒伊快活地说,“咱们俩互不见面,她觉得愚蠢极了!”
“是太蠢了!”亨利道。
他多么想解释一番,因为他觉得只有倾心jiāo谈,他们之间的不和才能真正消除。他正准备承认自己的过错,可迪布勒伊马上又岔开了话题:
“有人跟我说波尔已经康复,是真的吗?”
“据说如此。她再也不愿见到我。我巴不得这样。她要到克洛蒂·德·贝尔琼斯家里去住了。”
“总而言之,您现在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了?”迪布勒伊问道,“您打算做点儿什么?”
“我马上把我那部小说写完。其他嘛,我不知道。所有那一切发展得太快了,我至今还茫然不知所措。”
“想一想您终于就要有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了,难道您就真的不高兴吗?”
亨利一耸肩膀:“并不特别高兴,不过肯定慢慢会好的。眼下我尤其感到内疚。”
“我在纳闷这到底为了什么?”迪布勒伊说道。
“您再劝说也白搭,对已经发生的那一切,我是有责任的。”亨利说,“如果我不固执己见,您买下朗贝尔那一股,那《希望报》还是属于我们的,革命解放联合会也能坚持下来。”
“不管怎样,革命解放联合会注定要灭亡。”迪布勒伊说道,“《希望报》嘛,也许能保住,可保住以后又怎样呢?抵抗两个阵营,保持独立,我在《警觉》杂志社也是尽量这么去做。可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有何益处。”
亨利困惑不解地望着迪布勒伊。他急于洗刷亨利,是出于真情呢?还是想极力避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提出疑问呢?
“您认为早在10月份革命解放联合会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亨利问道。
“我认为它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迪布勒伊声音生硬地说。
不,迪布勒伊决不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为此,亨利感到困惑。他多么希望认为自己对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失败不负有任何责任,但迪布勒伊的这番话却让他感到很不自在。迪布勒伊在书中指出了法国知识分子无能为力,但亨利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所作的结论赋予反思的意义。
“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这么认为的?”亨利问道。
“已经很久了。”迪布勒伊一耸肩膀:“打从一开始,斗争就在苏联和美国之间展开,我们完全被排斥在外。”
“你说的这一切,我并不觉得怎么错。”亨利说道,“可欧洲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法国在欧洲亦然。”
“错了。我们已经进退维谷。说到底,您要明白。”迪布勒伊声音焦躁地说,“我们能有什么分量?无足轻重。”
确实,他始终还是他自己。他不可抗拒地bī着您跟他跑,可突然间又把您抛下不管,自己向新的方向冲去。亨利常常这么想:“无能为力。”可听到迪布勒伊如此武断地作出这种结论,亨利感到很不舒畅。“我们一直就明白我们只不过是少数派。”亨利说道,“可您也认为少数派也可以有所作为。”
“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但在这件事上不行。”迪布勒伊说。他像放连珠pào似地快速说了起来。显而易见,这些话早就憋在他的心头了。“抵抗运动,这很好,有一小部分人也就足够了。别人所需要的,简单地说就是要造成混乱。闹事、破坏、抵抗,这是少数人的事。可一旦提出搞建设,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们原来以为趁我们还在兴头上,可以一鼓作气gān下去,但是被占领时期和解放后的时期被彻底分割。拒绝与敌合作,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以后的事情嘛,与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
“这跟我们还是有点关系的。”亨利说道。他十分清楚迪布勒伊为何要持相反的论调。老先生不愿意认为自己也有过行动的可能性,可惜利用不当。他宁愿谴责自己判断有误,而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但是,亨利坚信不疑,在1945年,前途还是广阔的,他决不是凭自己的一时兴趣掺和到政治中去的。他清楚地感到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我们的努力失败了。”他说,“但这并不证明我们当初不该去努力。”
“噢!我们没有加害于任何人,”迪布勒伊说道,“搞政治和酗酒一个样,也许对身体害处还要少一点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完全错了!要是别人再读读我们在1944年与1945年间写的东西,准会忍俊不禁:您自己就去试试瞧!”
“我揣摩我们当时太乐观了。”亨利道,“这可以理解……”
“若您愿意,我可以为我们提供各种可减轻罪过的情况!”迪布勒伊道,“抵抗运动胜利,解放的欢乐,我们可以据此得到广泛的原谅。正义取得了胜利,前途赋予善良的人们,我们这些人都带有古老而深刻的理想主义背景,巴不得相信这一切。”他耸了耸肩:“我们都是些孩子。”
亨利没有吭声。他眷恋这段过去的历史,恰似眷恋儿时的往事。对,在这段历史里,敌友分明,善恶分明,生活就像埃皮纳勒的画片一般纯朴,一切都酷似人的童年。他不愿否认这段历史,这本身就说明迪布勒伊言之有理。
“那依您之见,我们当时应该怎么办呢?”他问道,接着微微一笑:“我们应该加入共产党吗?”
“不。”迪布勒伊答道,“正如您从前有一天跟我说过的那样,人们要思考问题,这是不可避免的,谁也不可能摆脱自身。要不,我们准都是些极坏的共产党员。”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再说,他们gān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们也同样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