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欢迎我的是一位笑靥动人、体态丰腴的女子,身着一件雅致的黑裙。她不卑不亢地对亲了我一下。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镜子也全都已经重新配置,多少年来,窗户第一次大敞着。
“你身体好吗?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这件紧腰衫真漂亮,是在那边买的吗?”
“对,在墨西哥城买的。那些国度准能惹你喜欢。”我把一包东西塞到她的怀里:“瞧!我给你带来的衣料。”
“你多客气!”她扯开包装绳,打开了纸盒,“多么奇妙的色彩啊!”
在她抖落绣花布的当儿,我来到窗边。如同往常,巴黎圣母院及周围的花园一一映入眼帘。透过这一层颜色发huáng的旧丝帘,看到的仍旧是那古石的深沉与执着。沿着栏杆,高高低低地摆开一溜儿玩偶盒,对面的咖啡屋里传出一首阿拉伯乐曲声,一只狗在狂吠。
波尔康复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未曾与刘易斯相遇,他不可能会让我思念。
“你无论如何得跟我谈谈那些国度。”波尔说,“你把你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我。不过咱们不要呆在这儿,我带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总会,叫‘黑天使’,刚开张不久,那儿什么样的人都可遇到。”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有点儿恐惧地问道。
“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呗。”波尔重复道,“那地方不远,咱们走着去。”
“行。”
“你瞧,”我们下楼梯时,波尔说,“要是在半年前,我心里早就嘀咕她怎么问我‘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我也准能找出一大堆答案来。”
我尽量露出笑脸:“你感到后悔吗?”
“不至于。可是你无法想象当时的世界是多么丰富,随便一件小事都会拥有成千上万张面孔,我会对你的裙子为什么是红颜色的琢磨个够,比如那个流làng汉,我会同时把他看成二十个人。”她的话声中充满着一种眷恋之情。
“那么现在你觉得世界是那么平淡无奇?”
“噢!一儿点也不。”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为自己有过那段体验而感到满意,仅此而已。不过,我向你发誓我以后的生活不会平淡无奇,我有许许多多计划。”
“快告诉我都有哪些计划?”
“首先我要离开这间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议我住到她家去,我同意了。我还下决心成为名流。”她说道,“我想出门,想旅行,想结识人,想得到荣耀与爱情,我要生活。”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声调显得庄严,仿佛正在下宏愿。
“你打算歌唱还是写作?”我问道。
“写作。可不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些无聊玩艺儿。写一部真正的书,谈谈我自己。我已经考虑过很多,书不会特别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轰动。”
“对,”我说道,“你要倾诉的事多着呢,应该好好说说。”
我说话时充满热情,可心里表示怀疑。波尔已经康复,这毫无疑问,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她的夸张手势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张苍老的面容修饰成一张假扮年轻的脸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永远会担任一个普通女人的角色,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担任这种角色,她并没有意识到需要真诚。
“在这里。”波尔说道。
我们进入了一个温暖、cháo湿的地下室,犹如置身于奇琴伊察的丛林之中。里面声音嘈杂,烟雾腾腾,大多是与我们不一般年纪的男女青年,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工作装。波尔挑选了乐队附近一张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严地要了两份双杯威士忌。她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我们这样很不合适。
“我不愿意重返歌坛,”她说道,“并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体貌而言,即使我已经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还拥有其他优点。只是一个歌女的生涯,取决于许许多多的人。”她快活地看我,“就这一点而言,你言之有理,取决于他人,这太贱了。我需要从事一项富有气魄的事业。”
我点点头。依我之见,她确实再也没有征服观众所必需的种种条件,还不如设法随便gān点儿别的事情为好。
“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说化还是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我问道。
“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种形式。”她答道,“一种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终未能成功创造出来的形式。他的小说传统得要命。”
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场危机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终于寻找到了我自己,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快乐!”
我真想跟她说几句情意绵绵的话,告诉她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或随便说些什么。但是,话语刚刚涌到唇边就冻结住了,她这种倔qiáng的话声和僵硬的神情使我感到不快。我仿佛觉得波尔比jīng神不正常的那阵子还更陌生。我尴尬地说:“你肯定经历过十分奇特的时刻。”
“是呀!”她带着某种十分惊诧的神情环顾四周,说道,“有些日子,在我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时候,却只有恐怖,他们不得不给我套上缚身衣①。”
①一种束缚疯子或囚犯的紧身服。
“给你上过电吗?”
“上过。我往往处于一种奇特的状况,当时甚至都感觉不到害怕。可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我梦见他们朝我太阳xué打了一枪,我感到疼痛难忍。马德吕斯说这无疑是记忆的缘故。”
“马德吕斯挺好的,是吗?”我以捉摸不定的口吻问道。
“马德吕斯是个大好人!”波尔情绪激动地说,“他是那么稳当,找到了解开这件事的钥匙,多么了不起啊。不过也得承认我在这方面也很少有过抵触。”
“这次jīng神分析算是结束了吧?”
“没有完全结束,可主要的已经做过了。”
我不敢再多提问,可她主动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你谈过我兄弟的事吧?”
“没有,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兄弟。”
“他出生十五个月就死了,我当时四岁。我对亨利的爱之所以很快具有一种病态特征,这是不难理解的。”
“亨利比你也小两三岁吧。”我说。
“一点儿不错。我弟弟死后,我以前的那种幼稚的嫉妒心引发了一种犯罪感,我面对亨利的那种受nüè待的感觉可从中得到解释。我自愿做那人的奴隶,甘心为了他而放弃个人的任何成功,选择了默默无闻与从属地位。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赎罪,为的是通过他,我死去的弟弟最终会宽恕我。”她笑了起来:“想想我把他奉为一位英雄,奉为一个圣人,我有时都忍不住好笑。”
“你后来又见过他了吗?”我问道。
“哈,没有!我永远不见他。”她激动地说,“他乘人之危,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