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茜很好客。”我说。
“是呀。”刘易斯说道,“不幸的多萝茜。她现在在帕克的一家杂货店做事,她丈夫每年给她一笔可怜巴巴的抚养费,拖着两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个家,真苦啊。”
我们俩在一起谈论着别人,黑沉沉的池水把我们与世隔绝,刘易斯声音温柔、微笑默契。我突然自问:“这一切真的全都完了吗?”出于自负的心理,我遂让自己陷入绝望的境地,不愿像别的女人那样自己欺骗自己。当然,也是出于谨慎,以免自已经受怀疑、等待与失望的折磨。我这样做也许太草率了。刘易斯那股洒脱的劲头和过分的直率都不是自然的表露。实际上,他既不轻松,也不狂躁,倘若不是打定某个主意起到了作用的话,他不会赤luǒluǒ地表现出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已经下了狠心,从今再也不爱我。可是打定主意和按主意去做,是两回事儿呀。
“应该给我们这艘小船起个名字。”刘易斯说,“就叫它安娜怎么样?”
“我太自豪了。”
他重又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望着我。是他提出这次情侣漫游的。也许他已经开始对自己那种qiáng装的理智感到厌倦,或许他还不舍得把我从他心间抹掉。我们又回到岸上,我们邀请来的那些客人很快都走了。我们俩躺在临时搭在书房深处的一张狭窄的小chuáng上。刘易斯灭了灯。
“您觉得您在这儿会玩儿得开心吗?”刘易斯问。
“肯定。”
我把脸贴在他光光的肩膀上,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紧紧地贴着他。抚摸着我的胳膊的是他的手,确实是他的温暖,他的气息,我刚才的那种自负与谨慎顷刻间消失了。我重又吻着他的嘴巴,当我的手在他那温热的腹部移动时,全身充满了欲望,像要破裂开似的;他对我也充满欲望,过去在我们之间,欲望始终都是爱的表现;这天夜里,又重新出现了某种东西,我深信不疑。突然,他爬到我身上,钻入我的肉体,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给一个吻,便占有了我。这一切发生得那么仓促,我一时呆若木jī。接着我开口说道:
“晚安。”
“晚安。”刘易斯朝墙那头翻过身去,说道。
一股欲望的怒火烧得我喉咙发gān。我嗫嚅道:“他没有权利。”他从来就没有把他的生命献给我,一有机会就把我当作一种泄欲的机器。即使他再也不爱我,他也不该如此对待我呀。我起了chuáng,恨透了他身上的热气。我走到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尽情地哭泣。我实在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们的肉体曾经那般相爱,如今怎么会落到这种陌生的地步呢?他说:“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他呼唤着:“安娜!”他用自己的双手、嘴唇、yáng句和整个肉体把心jiāo给了我。这些就像发生在昨天。那一个个良宵,其记忆如今还焚烧着我的心。墨西哥毯下,密西西比河摇dàng的船舱睡垫上,蚊帐的yīn影下,弥漫着树脂味的炉火前,这一个一个夜晚……它们永远不会重现了吗?
当我jīng疲力竭地回到chuáng上时,刘易斯抬起身子,支着一只胳膊,气恼地责问我:“白天玩得高高兴兴,晚上整夜整夜地哭,这就是您度夏的计划?”
“啊!别拿出这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我口气激烈地说,“我是气哭的。就这样冷冰冰地睡觉,太可怕了,您不该……”
“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当然就没法给予温暖。”刘易斯说。
“那就不要跟我睡。”
“您当时是那么渴望,”他平声静气地说,“我不想拒绝。”
“最好还是拒绝。我更希望咱们狠狠心,再也不一起睡觉。”
“要是gān完那事之后您不得不整夜去哭,那当然不睡在一起为好,尽量睡去吧。”
他话中没有任何敌意,只含着几分冷漠。他这种冷静的态度使我感到困惑不安。他仰面而卧,两只眼睛一直睁着。湖水在远处发出低沉的吼声,其中夹杂着工厂的轰鸣声。刘易斯说的是对的?难道有罪的是我?对,毋庸置疑,我是有罪过的。没有苦苦去乞求他的抚爱,而是想入非非地燃起虚假的希望。刘易斯肯定也没有完全摆脱他自己,他态度多变可以从中得到解释。可是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在拒绝爱与不存在爱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少距离。他既然存心打定主意不再爱我,其结果也自然就是不再爱我了。过去已经完完全全地死亡了。死去了,却见不到尸体,就像迪埃戈那样突然无影无踪。正是这一原因才使人们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只要我能趴在哪个坟头上去哭,无疑能给我以慰藉。
“这次逗留一开始就很不顺利!”第二天早晨,刘易斯神色不安地对我说。
“不对!”我说道,“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让我慢慢适应,一切都会很好的。”
“但愿一切都会很顺利!”刘易斯说道,“我总觉得我们可以共同度过美好的时光。您不哭的时候,我跟您是多么默契。”
他的目光在审询着我;他的这种乐观态度明显存有恶意;他是想以此来与我作情感jiāo易。不过,他那种焦灼不安的心情是真挚的,让我经受痛苦,他实在过意不去。
“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一个美妙的夏天。”我说道。
这确实像一个美妙的夏天。每日上午,我们泛舟穿过长满胶状水草的池塘,登上烫脚的沙丘。右侧,寥无人迹的沙滩无限地伸展开去;左侧,沙滩消失在一座座冒着火舌的高炉脚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晒太阳,看着挺着长腿的白鸟在啄沙子。每次回家时,都像印第安人似的抱捆枯树枝。我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在草坪上读书,身边伴着灰色的松鼠、蓝色的松鸦、飞蝶和前胸夹着一撮红羽毛的棕色巨鸟。远处,我听到了刘易斯那架打字机的咔嚓咔嚓声。夜晚,我们在砖炉里生起火,由我化开冰碗子里边那早已散架的冻jī,或者由刘易斯用肉锯锯开像化石般坚硬的牛排,然后裹上一层玉米粉,包上cháo湿的树叶,放在火中去烤。我们并肩而坐,一边听唱片,一边看电视荧屏上播放旧片子,或者拳击赛。我们像是多么幸福。我不禁常常感到这时刻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幸福。
多萝茜被这种假象所迷惑,她傍晚时常常踏着她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赶来,嗅着汉堡包的浓香,闻着蔓枝的烟味。“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您看见huáng萤了吗?看见星星了吗?还有沙丘上的堆堆篝火?”她没完没了地向我描绘着这种决不可能成为她的,也决不可能真正成为我的生活。她对我一个劲地恭维,帮我出主意,向我表忠诚,弄得我飘飘然。她给我们布置房子、购买食物,此外还给我们提供许许多多细小的帮助。她每次来,总是身负神奇的使命,或带来一种食谱,或送上一块新cháo香皂,或递上一本宣传最新式样洗衣机的小册子,或者一篇预告某一部即将引起轰动的新书的评论文章。如果听到有哪一种理想的冰箱可以冷藏一吨鲜rǔ,保鲜期长达六个月,她便可以一连几个星期连做梦也想着这种冰箱的种种优越性。她虽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却订阅了一本昂贵的建筑艺术杂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亿万富翁那神话般的住宅。我耐心地听着她那些毫无下文的计划、热情洋溢的呼喊和那种再也没有任何指望的女人发疯似的唠叨。刘易斯经常为此事生气,对我说:“我决不可能跟她生活到一块儿去!”是的,他不可能会娶多萝茜为妻,我也没有可能嫁给他,他已经不再爱我了。这个小院子,这座房子给人以幸福的希望,但这一幸福不属于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