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有这种偏激的jīng神状态!”菲利普说道,“行动,这是缠绕着所有法国作家的噩梦。这反映了一些令人奇怪的心理症结,因为他们完全清楚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所有美国知识分子都抱怨他们无能为力。”我说,“这才像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症结呢。等到美国彻底法西斯化、发起战争的那一天,你们连表示愤慨的权利都没有了。”
默利娅姆把用叉子又着的炸杂米丸往盘子里一扔,冷冷地说道:“安娜,您说话就像是个共产党员似的。”
“美国不要战争,安娜。”菲利普用充满责备的目光紧紧盯着我说道,“请把这一点告诉法国朋友。我们之所以积极备战,那正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们也决不会成为法西斯分子。”
“两年前您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说,“您当时认为美国的民主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菲利普脸上显示出十分严肃的神色:“我后来终于明白了,要想用民主的方式保卫民主,这是不可能的。苏联丧心病狂,这迫使我们采取了相应的qiáng硬态度。这自然会造成某些极端的做法,我首先对此表示遗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选择了法西斯主义。那些极端的做法只是体现了现代世界的普遍悲剧。”
我惊愕地呆着望他。两年前,我们彼此之间十分融洽,他当时坚决要求保持自己思想的独立性,没想到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官方宣传说服了!刘易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他无疑是有道理的。
“换句话说,”我说道,“你们国务院目前所采取的政策在您看来是形势所迫?”
“即使可以设想一种不同的政策,亲爱的安娜,也不是我能够让大家接受的。”他温和地说道,“不可能,如果希望彻底拒绝与这一令人遗憾的时代同流合污,那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某个偏僻的角落去隐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们还想继续无忧无虑地过着他们那种唯美主义者的安逸生活,任何理由都无法动摇他们这种突出的自私自利思想。我决定不再争论下去,“我们可以争论一夜,但都无法说服对方。”我说道,“毫无结果的争论,纯粹是làng费时间。”
“更何况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跟您见面,见到您是多么高兴!”菲利普微笑着说。他又开始谈论起一位新的美国诗人。
“安娜,我们就把这一夜jiāo给您安排了。我坚信您是一位出色的导游。”菲利普边说边走出餐厅。
我们上了汽车,我把他们领到湖畔。菲利普称赞道:“这是美国最美丽的景观了,比纽约的还美。”相反,这里的杂耍歌舞厅不如波士顿的高级,流làng汉酒吧比不上旧金山的有趣。这种比较使我感到惊奇,刘易斯在一天夜里使那些从虚无中出现的场所能与什么相比较呢?那些场所有它们在地理上的位置吗?然而,透过我的记忆,我不难发现通往这些场所的道路。德丽莎俱乐部已经属于消逝的过去,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可突然间它又出现在我眼前,它就坐落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这条街道与另一条jiāo汇,两条街道都有着各自的名字,清楚地写在地图上。
“气氛棒极了,”菲利普神态满意地说。我一边看着表演手技、跳舞和耍杂技,一边苦恼地在想,要是他在电话里回答“我来”的话,那该会出现怎样的情况。毫无疑问,我们会度过几个美妙的夜晚,可我不可能爱他很久,也决不会真正爱上他。偶然的因素竟然如此稳妥地为我作出了决定,这使我感到惊奇。可是,菲利普把去科德角度周末看得比我还重,且出于对他母亲的敬重,没有到我房间里来找我,这无疑不是一种偶然。倘若他更富于激情,宽宏大度,他的思想感受和生活会不一样,那他也就不成其为他了。尽管如此,如果当时情况有所变化,就很可能把我推入他的怀抱,使我得不到刘易斯。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气恼。我们俩的事情确实让我流了不少泪;可我无论如何也决不答应把刘易斯从我的过去中夺走。事情虽然已经了结,其命运也彻底决定,但它仍然永远活在我的心间。想到这些,突然间反倒成了一种慰藉。
出了俱乐部,菲利普又引我们向湖畔走去。高楼大厦在晨雾中化为乌有。他在天文馆附近拦了一辆车子,下了岬角的石阶,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入耳中。湖色泛着蓝光,深灰色的苍穹下,这湖水显得多么新艳!“我也一样,”我暗自思忖,“我的生活就要重新开始。这仍然将是一种生活,一种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第二天下午,我领着默利娅姆和菲利普逛公园、马路和集市场,这些地方显然都属于尘世间的一座城市,我可以不用别人保护走向它。既然尘世已经重又归还于我,那前途也就不再绝对不可能存在了。
然而,当红色的小车在暮色中飞快地驶往纽约后,我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往回走。我恐惧那间遗弃的卧室,恐惧内心的悲哀。我坐进了一家影院,继而又踯躅街头。我还从未在夜里独自在芝加哥城中漫步过。城市蒙着一层闪光的面纱,原来那副敌视的模样不见了,可是我不知如何与它相处为好。我像是闯进了一个未被邀请参加的盛会中,不知所措地四处乱闯,双眼含着泪珠。我紧咬嘴唇。不,我不愿哭泣。实际上,我也没有哭,我暗暗地这么想,是黑夜的光芒在我心中颤动,是光的闪烁凝成一粒粒发咸的细珠垂挂在我的眉沿。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我身处异邦,因为我永远不会再来,因为世界太丰富、太贫困,因为过去太沉重、太轻盈,因为我无法用这过分美妙的时光编织幸福,因为我的爱已经死亡,而我还幸存着。
我要了一辆出租车,又来到了放着垃圾桶的小径的拐角。在黑暗的小径上,我撞到了楼梯的第一级,储气罐周围闪烁着一个红色的光环,远处,一列火车在鸣笛。我打开门,房间亮着灯,刘易斯在睡觉。我脱去衣服,灭了灯,钻入了这张我曾落过多少泪水的chuáng铺中。我的那些泪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猛然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哭泣了。我紧靠着墙壁。多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刘易斯的温暖中睡觉,如今我仿佛感到一个陌生人出于怜悯之心才让给我那张简易chuáng铺的一角。他动了动身子,伸伸手:
“您回来了?几点钟了?”
“半夜了,我不想在您之前回来。”
“噢!我10点钟就到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清醒。“这座房子是多么凄凉,是吧?”
“是。一座殡仪馆。”
“一座改作他用的殡仪馆。”他说道,“到处都是幽灵、小jì女、疯女人、扒手,所有这些人我再也见不着了。幽灵不会上那儿去的。我很喜欢帕克的那座房子,可那儿太理智了。这儿……”
“这儿有魔力。”我说。
“魔力?我不知道。不过这儿至少有人来,至少会有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