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迪娜在池塘边停下车子。
“真是一个好地方。平时上班的日子里,这儿从来没有人来。”
“下水去该多么快活。”亨利说。
她仔细检查玛利亚是否安顿稳妥,然后俩人才脱去衣服。脱掉那件布裙后,纳迪娜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比基尼,裹得紧紧的。她的两条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粗壮了,而两只rǔ房却仍然那么富有青chūn活力。亨利乐呵呵地说道:
“你可是一位漂亮的jì女!”
“噢!你也一样。咱们可以下水了。”她笑着说。
他们向池塘跑去。她俯卧而游,威严地把脑袋昂在水面,仿佛就像是在用托盘托着。他十分喜欢她的脸庞。“我钟情于她,”他暗暗思忖,“甚至十分钟情,可这为什么不完全是爱呢?”纳迪娜身上有着某种令他气恼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疑心、积恨、恶意与她那种根深蒂固抱有敌意的孤僻。但是,如果他爱她爱得更深一点,她也许会变得开朗、快活、可爱一些。眼下的状况是恶性循环。爱情可不是说得到就可得到的,信任也同样如此。无论是爱情还是信任,都难以产生。
他们游了很久,接着躺下晒太阳。纳迪娜从食品袋中取出一袋三明治,亨利拿了一个。
“你知道,”亨利稍歇片刻后说道,“我又想了想你昨天跟我说的有关塞泽纳克的那些事情。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肯定是塞泽纳克gān的?樊尚有把握吗?”
“绝对有把握。”纳迪娜说,“樊尚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终于找到了一些当事人,让他们开口作证。塞泽纳克专门在边界线搞jiāo接,经他jiāo给德国人手中的犹太人很多,肯定就是他。”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亨利问道。
他听到了尚塞尔热烈的声音:“我给你领来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看到了一张顽qiáng而纯洁的面孔,它立即给人以信任感。
“为了钱呗,我猜想。”纳迪娜说,“谁也料想不到,他当时可能就已经吸毒了。”
“他为何要吸毒呢?”
“这,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纳迪娜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樊尚巴不得弄清楚呢!当他得知塞泽纳克是个密探,便把他撵出门外,那是去年的事,后来就一直不知他的踪迹。不过,樊尚会找到他的。”她添了一句。
亨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他并不希望再找到塞泽纳克。迪布勒伊已经向他许诺,不管遇到怎样严峻的情况,他一定作证,发誓他与梅尔西埃十分熟悉。他们俩这样一联合起来,什么官司都肯定打赢。不过,要是这件事不再惹出风波,那当然更好。
“你在想谁呢?”纳迪娜问道。
“想塞泽纳克。”
他没有把梅尔西埃的事告诉纳迪娜。当然,即使跟她说了,她也决不会透露风声的。只是她这人无法让别人动情地跟她讲知心话,她好奇心有余而同情心不足。而这件事,恰恰需要深厚的同情心才能容忍。虽然迪布勒伊和安娜都很宽容,可每当他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不那么舒畅。不过,他想达到的目的最终已经达到。若赛特没有自寻短见,她成了一颗人们经常提起的新星,每个星期都可在这份或那份报纸见到她的艳照。
“一定会找到塞泽纳克的。”纳迪娜重复说道。
她打开一份报纸,亨利也拿起一份。只要他人在法国,看报纸是不可省去的,不过,他心里可真不想读。美国对欧洲严加控制,法国人民联盟获胜,与敌合作分子大批回国,共产党人笨拙失策,看了真叫人心烦。在柏林,问题并未妥善解决,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说不定就在最近的哪个清晨。亨利仰天睡倒在地,阖上了眼睛。要是到了威尼尔港,他决不打开一份报纸。有什么用呢?既然什么都无法阻止,那还不如无忧无虑地享受余生。“这会使迪布勒伊感到愤慨。但是,这样活着,就仿佛永远不会死去似的,他会觉得情有可原的,因为说到底这是一回事。”亨利暗自思忖,“作好死的准备有何用呢?无论怎样谁也决不会作好死的准备,可不管在什么时候,谁的准备又都是充分的。”
“竟然对伏朗热那本不值一提的书如此欢迎,真不可思议!”纳迪娜说。
“这是必定的!眼下所有的刊物都在右派手中。”亨利说道。
“即使都属于右派,可他们不会全都是傻瓜呀。”
“可是他们多么需要有一部杰作!”亨利说道。
伏朗热的书根本不值一提,可他提出了一句十分jīng明的口号:“容忍罪过。”过去与敌合作,这是因为喝了罪过的旺泉;密苏里州出现一起私刑处死事件,这是罪过,因此也就是赎罪;愿降福于犯下种种罪过的美国,马歇尔计划万岁。我们的文明是有罪的,这正是它的最高荣耀。想要实现一个更加公平的世界,这是多么肤浅可笑!
“喂!我可怜的好人,等你的那本书出来,瞧他们该怎么对待你!”纳迪娜说。
“我心中有数!”亨利道。他打了个呵欠:“啊!这再也不稀奇了!我事先就可以想象出伏朗热和勒诺瓦的文章,连其他那些标榜自己公正不倚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纳迪娜问道。
“他们会谴责我没有写出《战争与和平》或《克莱芙王妃》。得知道,我没有写过的书,图书馆里多着呢。”他乐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冲您提起的往往是这两部书。”
“莫瓦纳准备什么时候出版你的书?”
“两个月后,9月底吧。”
“那时离出发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纳迪娜说道。她伸了伸懒腰:“我已经恨不得在那边了。”
“我也一样。”亨利说。
把迪布勒伊一人抛下不管,这太不近情理了,他理解纳迪娜坚持要等她母亲回来再走。再说,亨利在圣马丁过得挺开心。不过到了意大利,他肯定会更高兴。那房子就坐落在海边,依山傍水,那里峭壁耸立,青松茂密。想当初他打算丢下手中的一切,独自隐居南方写作时,经常梦寐以求而又不敢奢望的正是这样的处所。
“咱们带一部高质量的唱机去,再带许多唱片。”纳迪娜说。
“还要带很多书。”亨利道:“咱们一定能把日子安排得好好的,你到时候瞧吧。”
纳迪娜支着一只胳膊欠起身子:“真奇怪。咱们要到皮米昂塔的家里去住,可他却要来巴黎过日子。兰顿也再不愿意回到美国去了……”
“我们三个人处境都一个样。”亨利说道,“三人都是作家,都搞过政治,也都搞腻了。到国外去,这是自断退路的最好方式。”
“是我想到那座房子的。”纳迪娜洋洋得意地说。
“是你。”亨利莞尔一笑,“你经常能出些好点子。”
纳迪娜的脸色忽然yīn沉下来。她神态严肃地向天边凝望了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用奶瓶给玛利亚喂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