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可以肯定,他多少已经中毒。他何时开始吸毒的?为什么?我叹息了一声。又是一个,我只得服侍他躺在长沙发上,设法让他倾吐出心中的一切。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有时累得我jīng疲力竭。一出了门,他们总算能够行走,勉勉qiángqiáng地扮演大人的角色;可在我这里,他们重又成了屁股沾满屎星的婴儿,得由我来给他们洗刷掉他们的婴幼期。可是,我持的是一种无人称赞的话语,是理智、健康的话语。这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之所在,我的真正生活也不在这里,我为他们和我自己而感到厌倦,这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感到厌倦。“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纳迪娜这样说我。“冷淡,让人敬畏。”斯克利亚西纳又那样说。我难道在他们眼里就是这个形象?难道我就是这副样子?我回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撒野耍娇,回想起了少年时代那颗心的激烈跳动,回想起了那8月时光的狂热亢奋。可是这一切都已经遥远。实际上我的内心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在颤动。我用梳子梳理着头发,又修饰了一下面部。人们不能无休止地陷入恐惧之中,不然必定会心力jiāo瘁。再说,罗贝尔已动笔撰写新的作品,心绪甚佳,我也再不深更半夜惊醒,浑身冷汗。可是,我仍然感到一蹶不振。我寻不到任何原因,不知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要么是我感觉不到幸福而伤心。毫无疑问,我过去被宠得太过分了。我拿起手提包,戴上手套,去敲罗贝尔的门。我没有任何心思出门。
“您不会太冷吧?您需要烧点废纸取取暖吗?”
他把扶手椅往后一挪,朝我微微一笑:“我感觉很好。”
这当然。罗贝尔向来感觉很好。那两年,整天萝卜腌酸菜加芜菁甘蓝,他吃得照样津津有味。他从不感觉到冷:仿佛他凭着瑜珈功体内就能造热能似的,有时我深更半夜才回家,他裹着那chuáng苏格兰毛毯,仍然埋头写作,一见我竟会惊诧地发问:“怎么,到底几点了?”关于他那部新作,他只是含含糊糊跟我说了几句,可我感觉得出他颇为得意。我坐了下来。
“纳迪娜刚刚告诉我一个荒唐的消息。”我说,“她要陪佩隆去葡萄牙。”
他猛地向我抬起双眼:“这不遂你心意?”
“是的。佩隆可不是那种要捡便捡,要扔就可以扔的人,她准会迷上他,而且会迷得离谱儿。”
罗贝尔把手搁在我的手上:“你就不要为纳迪娜犯愁了,首先,要是她能迷上佩隆,那才怪呢。不管怎么说,她很快就会摆脱痛苦的。”
“她总不能一辈子用来摆脱痛苦。”我说道。
罗贝尔哈哈大笑:“真没法子!你女儿像个野小子似地东睡一夜,西睡一夜,总惹你不舒服。可我像她这个年纪时也是这样。”
罗贝尔总是把纳迪娜当男孩子看待。我开口说道:“那可不是一码事;纳迪娜见了男人就抓,换了一个又一个,这是因为她若孤独一人,就觉得不是在生活。我担心的正是这个。”
“听我说,她害怕孤独,这完全可以理解,迪埃戈的事还就在眼前。”
我摇摇头:“并不只因为迪埃戈。”
“我知道,你认为其中有我们的过错。”他以怀疑的口吻说道,继又一耸肩膀:“她会变的,来日方长,她准会变的。”
“但愿如此。”我紧紧地盯着他,“您知道,要是她有个真正感兴趣的职业,这对她至关重要。那个秘书的位置,就给了她吧,她刚才还跟我提这件事呢,她特别喜欢那个职业。”
“可是,那根本没有什么意思。”罗贝尔说,“整日打信封、整理资料,对像她这样聪慧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坑害了她。”
“她那样会感到自己有所用处,这对她无疑是个鼓励。”我说。
“她完全可以大有作为!她得继续求学。”
“眼下,她需要有所作为,她也许会是个优秀的秘书。”我又补充道:“不能对人要求过高。”
对我来说,罗贝尔的要求总是那么令人振奋,可适得其反,最终使纳迪娜丧失了信心。他从不向纳迪娜发号施令,他相信她,耐心地等待;可她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她小小年纪就阅读了一些过分严肃的书籍,尚未成人就过早地加入大人的jiāo谈。后来,她对这种教育方式感到厌倦,首先拿自己出气,现在又处处让罗贝尔失望,以此进行某种报复。罗贝尔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每当他从我的话语中预感到某种责备,他总是这副神态。
“要是你真的认为这对她合适……”他说,“你比我更了解。”
“我真的认为。”
“那么,行吧。”
他轻易地让了步,这说明纳迪娜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他大失所望。只要他再也不能毫无保留地热爱某种东西或从事某项工作,罗贝尔很快就会对它丧失兴趣。“显然,要是能有个职业,她可以因此不依靠我们,这就更好了。”我说。
“可她所需要的并非真正的自立;她是想拿自立当游戏。”罗贝尔冷冷地说。他再也没有兴趣谈论纳迪娜,我自然难以激起他的热情,使他对一个他根本就不赞同的计划提起jīng神。我不再作声,可他突然气冲冲地说:
“我真不明白佩隆为什么要作这次旅行。”
“他渴望休假。”我说,“对此,我是理解的。我认为他完全有权利去消遣消遣,他做得已经够多了……”我热情地补充了一句。
“他做得比我是多些。”罗贝尔说,“可问题不在此。”他一副蛮横的神态瞅着我:“革命解放联合会要起步,我必须有份报纸。”
“我知道。”我说,继又犹豫不决地补充道:“我在自问……”
“问什么?”
“不知亨利是否会把那份报纸让给您,他对那份报纸是那么珍惜。”
“根本就不是叫他把报纸让给我们。”罗贝尔说。
“那是要让他服从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指挥。”
“他本来就是其中一员。采取一个明确的纲领,对他大有好处。一份报纸若无政治纲领,就站不住脚。”
“不要政治纲领,这正是他们的思想。”
“你把这叫作思想!”罗贝尔一耸肩膀。
“超乎于各派之上,坚持抵抗运动jīng神!”这类无稽之谈,对那个可怜的吕克来说,确能起点作用。呃,抵抗运动jīng神,这不禁使我想到洛迦诺协约①jīng神。佩隆不会上当而迷信那骗人的灵动桌②的。我有把握,他最终一定会行动的,只不过需要费点时间等待。
①洛迦诺协约:1925年10月16日,英、法、德、意、比、捷、波七国在瑞士洛迦诺签订的公约。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欧洲的和平”,实际上是英、法企图固定战后德国西部的边境,把德国的侵略矛头推向东方。希特勒上台后,于1939年废除该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