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维克多·斯克利亚西纳吗?”一个眼睛十分和蔼的秃顶小老头走到了我们的桌旁。
“是的。”从斯克利亚西纳的双眼我看到了几分怀疑,同时又发现某种希望。
“您认不出我了?自维也纳一别,我老多了。我是马纳斯·哥德曼。我自己许了愿,万一能与您相遇,一定要向您致谢:谢谢您的书。”
“马纳斯·哥德曼!当然认识!”斯克利亚西纳热情地说,“您现在法国生活?”
“自1935年以来一直都在。我在古尔斯集中营呆了一年,后来侥幸逃脱……”他说话的声音比他的目光更加温和,温和得近乎死气沉沉。“我不想打扰您,我能与《棕发女郎维也纳》的作者握手感到荣幸。”
“我能再次与您相见感到高兴。”斯克利亚西纳说。
矮小的奥地利人已经轻轻地离去,走出玻璃门,消失在一位美国军官的身后。斯克利亚西纳目送着他,突然说道:
“又是一次失败!”
“一次失败?”
“我本该让他坐下,跟他谈谈,他需要某种东西,可我不知他的住址,我的又没有给他。”斯克利亚西纳的话声中含着恼怒。
“若他想再见您,他一定会到这儿找您的。”
“他一定不敢。我该先开口询问他,这本来又不是难事!在古尔斯呆了一年,我猜想那整整四年里,他一直东藏西躲。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可看去像个老头。他肯定渴望某种东西,可我让他走了。”
“他并没有显出失望的神色,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向您道谢。”
“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斯克利亚西纳一口气把酒喝了个jīng光:“张口请他坐一坐,这是多么容易的事,一想起本可以办到但却不去办的事,心里真憋气!什么机会都白白放过了!没有思想、没有冲动,不像过去那么开放,而是紧闭心扉。最大的罪孽莫过于此:疏忽罪。”他极为内疚地兀自讲着,没有容我插话,“那四年里,我一直待在美国,吃得好,穿得暖,平平安安。”
“您那时无法留在这边。”我说。
“我也可以藏起来嘛。”
“我不知这又有何用。”
“当我的朋友们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时,我寓居维也纳。当另一些战友在维也纳惨遭褐衫党徒的杀害时,我又来到了巴黎。而当巴黎被侵占期间,我又去了纽约。问题的关键是要探清如此苟活着是否有什么意义。”
斯克利亚西纳的声调触动了我的心,我们也一样,每当我们想起被流放的人们,心里就感到耻rǔ:我们没有任何可指责的,可我们没有分担足够的苦难。
“有难不能同当,仿佛成了罪人。”我又补充道:“感到自己有罪,真让人难受。”
突然,斯克利亚西纳显出一副隐秘、默契的神情,朝我微微一笑:“这要看具体情况。”
我一时细细察看着这副狡黠而又痛苦的面孔:“您是想指某些可以免得我们遭受良心责备的内疚心理。”
他反过来打量着我:“您可真不蠢。一般来说,我不喜欢聪明的女人,也许是因为她们还不够jīng明吧。于是她们想表现自己,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可实际上什么也不懂。与您初次见面时让我吃惊的是,您那种始终保持缄默的姿态。”
我莞尔一笑:“我可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迪布勒伊、佩隆和我,我们都讲得很多。您神态安详地倾听着……”
“您知道,”我说,“听别人说话是我的职业。”
“这不错,可那神态不同。”他点了点头:“您肯定是一个十分出色的jīng神分析大夫,要是我年轻十岁,我准jiāo给您医治。”
“给您分析分析,这对您有吸引力吗?”
“现在为时已晚。一个成熟的人,是个利用自己的缺陷与恶癖自我塑造的人,人们可以毁灭他,但却不能医治他。”
“这要看什么病。”
“有益的惟有一种:保持自我,绝对的自我。”
他的面孔突然由于一种几乎难以令人忍受的坦诚而变得温和起来,他话声中那份给人以信任感的凄楚潜入我的心底。我冲动地说道:“比您病重的还有。”
“怎么回事?”
“有些人,你一见到他们,不禁会自问他们怎么能够自我承受,人们暗自思忖,这些人除非痴呆,不然肯定会对自己感到恐怖,而您并不给人造成这种印象。”
斯克利亚西纳的面容仍然那么严肃:“您就从不对自己感到恐怖?”
“从不。”我嫣然一笑:“可我与自我很少发生关系。”
“正因为如此,您才那么让人感到心宁。”斯克利亚西纳说,“我们一见面,我马上就发现您这一点:您一副很有教养的少女的乖模样,让大人们尽管放心jiāo谈。”
“我的姑娘都十八了。”我说。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再说,我向来无法忍受少女。可是一位宛若少女的妇人,那就迷人了。”他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继续说道:
“真有意思,在您的生活阶层里,所有女人都是很开放的。就您而言,人们也会揣摩您是否欺骗过您的夫君。”
“欺骗!多么可怕的字眼!罗贝尔和我都是自由的,我们互相从不瞒着什么。”
“可您从来没有滥用过这种自由?”
我有些尴尬地说:“只要有机会。”为了掩饰窘态,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马提尼酒。这种机会不是很多,在这一方面,我与罗贝尔迥然不同。他认为在酒吧随便找个漂亮的女人,跟她度过一小时,这很正常。可是我,我绝对不会答应把不能当朋友结jiāo的男人当作情夫,我对友情的要求是严格的。这五年里,我一直毫无遗憾地过着清白的日子,我想我还会永远这么生活下去。作为一个女人,我的生活已经完结,这很自然,有多少东西都已经毁灭了,永远……
斯克利亚西纳默默无声地端详着我:
“不管怎么说,我敢打赌在您这一辈子没有过多少男人。”
“正是。”我说。
“为什么?”
“找不着。”
“要是找不着,那是因为您压根儿没有找。”
“对所有人来说,我都是迪布勒伊的夫人或安娜·迪布勒伊大夫,这只能赢得尊敬。”
他笑呵呵地说:“我并不那么想尊敬您。”
出现了一阵沉寂。我开口说道:
“为什么一个自由的女人就非得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睡觉?”
他严肃地看了看我:“要是一个您对他有几分好感的男人开门见山,提出要您跟他过夜,您会gān吗?”
“这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他,看我,看具体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