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就我说的意思。”

  “你总不会去故意毁了我们的爱情吧?”

  亨利朝她转过身子:“好!既然你一再坚持,那我们这次就gān脆说个清楚吧!”他对她实在气恼,不能不最终摊牌:“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对爱情的看法并不一致……”

  “没有任何误会。”波尔慌忙说,“我知道你又要对我说些什么:爱情是我的整个生命,可你想要爱情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种东西而已。我知道,我同意。”

  “是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亨利说。

  “不是!”波尔说,“啊!所有这一切纯属荒唐。”她声音激动地补充说道:“你总不能因为我要求你不要跟纳迪娜一起走,就对我们的爱情提出异议啊!”

  “我一定不带她走,这已是说定的事情。可这里涉及的是别的东西……”

  “噢!听着。”波尔突然说,“算了。要是非得带走她才能证明你是自由的,那我还是愿意你把她带走。我才不愿让你以为我束缚了你。”

  “假如在我整个旅行期间,你非得折磨自己的话,那我是决不带她走的!”

  “要是你出于忌恨,以糟蹋我们的爱情为乐,那我经受的折磨就更大了。”她耸了耸肩膀,“你是做得出来的,你对自己的任何冲动都看得那么重。”

  她满脸哀求的神色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我对你并不忌恨。”她可以这样长时间地等下去。她叹了口气:“你爱我,可你又不愿为我们的爱情作出任何牺牲。非要我奉献一切。”

  “波尔,”他声音和蔼可亲地说,“假若我这次与纳迪娜一起出外旅行,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一回来就再也不跟她见面,你和我之间任何事情都决不会改变。”

  她默不作声。“我这是在讹诈,”亨利心里想,“这真有点可耻。”最糟糕的是波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就是要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但心底却十分清楚她接受的是一桩颇为肮脏的jiāo易。可怎么办?必须千方百计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一心想带纳迪娜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波尔说,继又叹息了一声:“我猜想自己太看重象征了。说实在的,这位姑娘陪不陪着你,没有多少差别。”

  “没有任何差别。”亨利威严地说。

  继后的日子里,波尔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她的每个举动、每次沉默无不在表示:“我无力反击,你滥用了这一点。”确实,她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武器。可是,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它bī得亨利无路可走,要么成为牺牲品,要么当刽子手。他没有任何欲望扮演牺牲品的角色,麻烦的是他也不是一个刽子手。在他与纳迪娜在奥斯特里兹车站月台碰头的那个晚上,他感到心里挺不好受。

  “你来得可不早。”纳迪娜一副抱怨的神态说道。

  “我没有迟到。”

  “快点上车,火车兴许就要开了。”

  “决不会提前开车。”

  “谁也说不准。”

  他们俩上了车,找了一个空的隔厢。纳迪娜神色困惑地站在两排座位中间,一动不动地傻呆了一阵。接着,她背向车头,凭窗而坐。她打开手提箱,像个老姑娘似地动手仔仔细细地拾掇起来:她套上一件室内便袍,穿上拖鞋,双腿裹上一条毯子,头下垫上枕头。然后,她又从当旅行包用的草提包里拿出一包口香糖。这时,她才想起了亨利的存在,笑靥动人地问道:

  “波尔见你真的要带我走,她准大喊大叫了一阵吧?”

  亨利一耸肩膀:“这显然不会让她高兴。”

  “她说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他生硬地说。

  “可我要知道,可以开开心。”

  “跟你谈那些,我才不开心呢。”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件尚未织完的石榴红毛衣,动手编织起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她太过分了。”亨利不快地想。也许她是故意逗他,因为她怀疑亨利仍在牵挂着那套红色的公寓。行前,波尔跟他吻别,眼里没有一滴泪水:“祝你旅途愉快。”可此时,她正在哭泣。“我一到就马上写信。”他自言自语。列车启动了,在郊区凄惨的暮色中飞驶。亨利打开一部侦探小说,朝对面那副满含愠色的面孔瞥了一眼。眼下,他没任何办法消除波尔的悲伤,因此,用不着为此扫了纳迪娜的兴。他鼓了鼓jīng神,欢快地说: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穿过西班牙。”

  “是的。”

  “他们想不到我们这么早就会到里斯本,我们有两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她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地打了一会儿毛衣,接着往长座椅上一躺,用蜡球堵上耳朵,用披巾蒙住眼睛,把屁股朝向亨利。“我还指望有张笑脸来补偿波尔的泪水给我造成的痛苦呢?”他自嘲地想。他读完了小说,灭了灯。车窗上再也看不到蓝漆,车窗外黑dòngdòng的一片,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车厢里冷飕飕的。他为何呆在这列火车里面对一位大声呼吸的女子?我要让过去的重新出现,可这突然显得绝对不可能实现。

  “她总可以更可爱一点吧。”翌日清晨,在通往伊伦的路上,他耿耿于怀地自言自语道。连他们走出亨达伊车站,身上感受到了阳光与微风的抚摸时,她也没有露出一个笑脸。当亨利接受护照检查时,她竟然放肆地打着呵欠。此刻,她正迈着野小子般的大步在他前面行走。他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旅行箱,头顶着这轮全新的太阳,浑身热乎乎的。他毫无兴致地看着前面那两条长着细细的汗毛、刚劲有力的大腿,她脚上那双短袜显得那两条luǒ露的大腿更不讨人喜欢。一道栅栏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六年来,他第一次踏上异邦的土地。一道栅栏又在他们面前打开,他听到了纳迪娜的一声赞叹:“啊!”这是一声热情洋溢的叹息,纵使他如何抚摸,也从来没有从她嘴里掏出这般吟叹。

  “啊!瞧!”

  路旁,一座被烧毁的房屋附近,摆着一个货摊:上面有桔子、香蕉、巧克力,纳迪娜飞奔过去,抓起两个桔子,递给亨利一个,原以为这欢乐唾手可得,只有两公里的距离将它无情地与法兰西隔开。然而当他看到这份欢乐时,却感到四年来取代了他心脏的那团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堆乱麻。他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过那些在饥饿中挣扎的荷兰儿童的照片,可现在他恨不得坐在弹坑边,双手捂着脑袋,不再挪动一步。

  纳迪娜又恢复了欢快的情绪,她拼命地往嘴里填水果和糖果,穿行在巴斯克乡村和卡斯蒂利亚荒漠,她笑眯眯地凝望着西班牙的天空。他们又在火车座椅的积尘中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他们沿着一条淡蓝色的溪流前进。溪流弯弯曲曲,在橄榄树林中蜿蜒,渐渐形成一条大河,最后是一片湖水。火车停了下来:里斯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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