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细节吧。”玛丽·昂热以抱怨的口吻说道,“你谈得糟透了。”她紧紧地盯着亨利的眼睛:
“你们在一起时都jiāo谈了些什么?”
他一耸肩膀:“什么都谈,跟普通人一样。”
“他鼓励你写作了吗?”
“是的。我一写完《不幸的遭遇》,他就让莫瓦纳读了,莫瓦纳很快就接受了……”
“你获得了巨大成功?”
“获得了行家的好评。你知道,那真可笑……”
“是的,就跟我谈一点可笑的事吧!”她一副诱惑的神情说道。
亨利有点犹豫。
“可笑嘛,是因为人们往往以巨大、辉煌的梦想而开始,可后来获得了一点小小的成功,也就十分满足了……”
玛丽·昂热叹息道:
“有关你其他作品的书名及其发表年月,我都有了。你是否应征当过兵?”
“在步兵部队,是个二等兵。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军官。5月9日在武齐埃附近的天神山我负了伤,被送到蒙太利马尔;9月份回到巴黎。”
“你在抵抗运动中具体做了些什么?”
“吕克和我于1941年创办了《希望报》。”
“可你还从事过其他活动?”
“这无关紧要,不谈了。”
“那好。你最近的一部作品,你写作的确切时间?”
“1941年和1943年期间。”
“你是否已经动笔写别的东西了?”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写。”
“什么?一部小说?”
“一部小说。可目前还十分模糊。”
“我听说要办一份杂志?”
“是的,这是一份月刊,将由我和迪布勒伊负责,杂志由莫瓦纳出版,名叫《警觉》。”
“迪布勒伊正在创建的那个党到底是怎样一个党派?”
“说来话长。”
“怎么?”
“去找他打听吧。”
“谁也接近不了他。”玛丽·昂热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怪人。要我有了名气,我一天到晚让人来采访。”
“那你就腾不出任何时间做事了,这样你也就一点名气都没有了。现在,你该行个好,让我工作了。”
“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呢!你对葡萄牙有何感受?”亨利一耸肩膀:“肮脏。”
“因为什么?”
“因为一切。”
“你再解释一下,我总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对读者说:肮脏。”
“那么,你就告诉他们萨拉查的父道主义是可耻的独裁,美国人应该尽快把他赶下台。”亨利像连珠pào似地说道,“不幸的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他就要把亚速尔群岛的空军基地卖给美国人。”
玛丽·昂热皱了皱眉头,亨利补充道:“如果这让你为难,你就别说,我马上就要在《希望报》上披露真情。”
“不,我一定要说!”玛丽·昂热说。她用一副深沉的神态看了看亨利:“到底是何种内因促使你作这次旅行?”
“听着,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你并不非得提一些愚蠢的问题。我再跟你说一遍,行了,你还是乖乖地走吧。”
“我需要某些小插曲。”
“我没有什么插曲。”
玛丽·昂热小步离去,亨利感到有些失望:她没有提那些应该提的问题,他也丝毫没有谈他有必要谈的事情。可说到底,他该说些什么?“我希望我的读者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我自己却没有完全定型。”噢,再过几天,他就要动笔投入新的创作,他一定设法系统地给自我画个像。
他重又开始阅读有关小说的通讯。有多少电讯和剪报需要细读,有多少信函需要回复,又有多少需要接待!吕克已经有话在先:他要做的事多着呢。此后的几天里,他独自呆在办公室工作,只到睡觉时才回波尔处。每次他刚有点时间坐下来写专题报导,负责编排印刷的人便来索稿,有一页就取走一页。过分漫长的假日之后,这样拼命工作一阵,使他感到欢悦。他在电话中听出了斯克利亚西纳的声音,但内心没有激起一丝热情。
“喂,无情无义的家伙,你回来都四天了,还一直没见你露面。快到巴尔扎克街的伊斯巴饭店来。”
“抱歉,我手头有事。”
“别抱什么歉,快来!大伙儿等着你喝杯香槟酒叙叙友情呢。”
“谁等着?”亨利欢快地问道。
“里面有我。”响起了迪布勒伊的声音。“还有安娜、朱利安。我有几十件事要跟你谈。您到底在忙乎什么?您就不能从您那个dòngxué里出来一两个小时?”
“我本打算星期六去您家。”亨利说。
“还是快点来伊斯巴吧。”
“行,我这就去。”
亨利挂上电话,微微一笑。他十分渴望再见到迪布勒伊。他拿起话筒,拨通了波尔:
“是我。迪布勒伊夫妇和斯克利亚西纳在伊斯巴等着我们。是的,是伊斯巴饭店。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比你更清楚。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半小时后,他和波尔举步踏下一条石阶,石阶的两侧站着衣着古怪的哥萨克人。波尔穿了一条长裙,崭新崭新的,看来这绿色配她确实不太相称。
“多怪的地方。”她嘀咕道。
“跟斯克利亚西纳打jiāo道,思想上对什么都得有所准备。”
外面,夜阑人静、阒无声息,以致伊斯巴饭馆的豪华显得让人惴惴不安;仿佛就像是进入刑房之前停留的一块邪恶之地。装饰的四壁血红一片,帷幔的波状皱褶红得像在滴血,茨冈乐手的丝绸衬衫也是殷红的颜色。
“啊!你们终于来了!你们摆脱了他们的纠缠?”安娜问道。
“他俩倒显得平安无事。”朱利安道。
“我们刚刚遭到了一帮记者的围攻。”迪布勒伊说。
“那些记者一个个都武装着照相机。”安娜补充说。
“迪布勒伊妙极了。”朱利安兴高采烈,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我再也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要再说几句,他差点就要对他们动起手来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开了腔,惟独斯克利亚西纳在一旁发笑,流露出几分高人一筹的神态。
“我刚才真的以为罗贝尔就要动手了呢。”安娜说。
“他回答说:我们可不是博学的猢狲。”朱利安喜形于色地说。
“我向来把自己的脸面看作私人的财产。”迪布勒伊充满尊严地说。
“问题是像对您这样的人来说,”安娜插言道,“露脸就算luǒ体;一旦露出您的鼻子和眼睛,那就成了luǒ露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