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继续凭我们自己的良心说话好了!”朗贝尔说。
“你要明白!”亨利说,“每天上午,我都在向成千成万的人们解释他们应该开动脑筋,可我自己又凭什么指导自己呢?凭自己良心的声音!”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是欺骗!”
朗贝尔微微一笑:“你给我举几个比你更认真的记者的名字。”他深情地说,“你亲自处理每一封来函,对一切都躬亲过问。”
“我每天都尽量做到正直。”亨利说,“可问题正在这里,我因此而没有一分钟的闲暇去深入研究我所提出的问题。”
“行了吧!你的读者对这样就已经很满意了。”朗贝尔说,“我认识一伙大学生,他们说话总是以《希望报》起誓。”
“我因此而更感到有罪!”亨利说。
朗贝尔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你总不会去整天研究那些统计数字吧?”
“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亨利回答说。出现了片刻沉寂,亨利突然打定了主意:还是赶紧了结了那件麻烦事吧。
“我把你写的小说稿带来了。”他说道,朝朗贝尔微微一笑:“真怪,你富有亲身经历,体验也极为真切,而且你也经常跟我谈起,是那么动人,你写的专题报道内容极为丰富。可在你的小说稿里却什么也没写进去。我在琢磨其中的原因。”
“你觉得不行吧?”朗贝尔说,他一耸肩膀:“我早跟你说过了。”
“问题在于你丝毫没有把你的真情实感写进去。”亨利说。
朗贝尔犹豫不决:“有的东西真正触动了我的心,可对别人来说却毫无意思。”
亨利微微一笑:“可人们反而qiáng烈地感觉到你所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没有打动你自己的心。仿佛你写这些故事时,像是在受罚,像小学生在做额外的作业似的。”
“噢!我完全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这种天赋。”朗贝尔说。
他微笑着,可一副窘迫的神色。亨利感觉到他实际上对这些小说看得是很重的。
“谁有天赋?谁又没有天赋?实在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亨利说,“不。你错就错在选材,你选的都是些与你毫不相gān的题材,问题就在这里。下一次,你要尽量把自己摆进去。”
“我不会。”朗贝尔说。他淡然一笑:“我是那种地地道道可怜的小知识分子,没有能力成为一个创作家。”
“别胡说八道!”亨利说,“这些短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初次失利是正常的事。”
朗贝尔摇摇头:“我了解自己,我永远办不成任何大事。一个知识分子一事无成,够可怜的。”
“只要你坚持下去,就能有所作为。再说当知识分子,这又不是什么毛病!”
“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朗贝尔说。
“我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你就很乐意对我表示敬重。”
“你,情况不一样。”朗贝尔说。
“不对。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人把这个字眼当作一种侮rǔ,我真气愤:他们好像以为脑子空空就了不起似的。”
他搜索着朗贝尔的目光,可朗贝尔一个劲地只看着碟子。他说道:“我在琢磨当战争真正结束后我该怎么办?”
“你不愿意继续gān记者这一行吗?”
“战地记者,这是不可能的了;可和平记者,也当不成。”朗贝尔说。他声音激动地补充道:“像你这样gān记者这一行,那还值得:那是一种真正的冒险生涯。可当编辑,哪怕在《希望报》,没有任何意思,除非我不得不以此谋生。可是,这寄生的生活,我又良心不安。”他犹豫了片刻:“我母亲给我留下的钱太多了,我怎么都良心不安。”
“所有的人都这样。”亨利说。
“噢!你,你拥有的全是你劳动所得,没有这个问题。”
“谁也不可能永远问心无愧。”亨利说,“比如,我在这儿吃饭,同时又禁止自己上黑市饭馆:这就很幼稚。各有各的高招,迪布勒伊故意把金钱当作一种身外之物,他钱多极了,可他并不为赚钱而赚钱。谁需要钱,他也从不拒绝,任安娜去管理使用。安娜呢,她也不把这钱当作自己的财产,应付自如:她是为丈夫和女儿而花钱,她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生活,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享受。至于我嘛,帮了我大忙的倒是手头拮据、入不敷出,这样,我总感到自己拥有的一切没有一点是多余的,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
“可情况完全不一样。”
亨利摇摇头:“当处境不公平,你就不可能正派地处世。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不得不搞政治,目的在于改变处境。”
“我有时自问该不该拒绝那笔钱。”朗贝尔说,“可拒绝又有何用?”他犹豫了一下:“再说,我承认贫穷让我害怕。”
“还是想办法尽量把钱用到有益的地方吧。”
“呃,问题正是这样,怎么用?我用这钱能做些什么?”
“总有你喜欢的事情吧?”
“我自问……”朗贝尔支支吾吾地说。
“你有喜欢的事情吗?你什么也不喜爱?”亨利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我很喜欢同事们,可解放以来,大家争吵不休,女人吧,她们要么愚蠢透顶,要么无法容忍;书嘛,我讨厌;至于旅行,地球上到处都一样凄惨。再说,近段时间来,我连善恶都再也分不清了。”他下结论道。
“怎么回事?”
“一年前,一切就像是埃皮纳勒①的图片一样简单明了。可现在,人们发现美国人跟纳粹分子一样,是些野蛮的种族主义分子,他们对别人继续在集中营活活死去根本不在乎;传说苏联也有集中营,情况好不了多少;有的附敌分子给枪毙了,可有的家伙一样混账,却给他们大献鲜花。”
①法国城镇名,以其图片制造艺术而闻名。
“你之所以义愤填膺,那是你还相信某些东西。”
“不,老实说,一旦人们开始提出疑问,那任何一切都抵挡不住。有许多道德原则,大家都以为是一致公认的:可到底以什么名义?说到底,为什么要自由,又为什么要平等?公正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爱别人胜于爱自己呢?一个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只知道寻求享乐的人,他难道就那么错吗?”朗贝尔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我惹你生气了吧?”
“不,必须给自己提出这些问题。”
“尤其得有人回答这些问题。”朗贝尔说道,声音愈来愈激动。“他们大谈什么政治,把我们烦死了;可为什么非要这种政治,而不要那种政治?我们需要的首先是一种道德,一种生活的艺术。”朗贝尔带着几分挑衅瞅了瞅亨利:“这就是你应该赋予我们的,这比帮助迪布勒伊起草宣言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