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他自己,可纳迪娜却以为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了几分以恩主自居的意思。“为什么?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吧,不行吗?”
“你想看看我带回来的照片吧?”
“拿出来瞧瞧。”她贪婪地说。
他把照片扔在桌上,我更希望不看,可别无选择。有关尸体堆的照片,还能忍受,这一堆堆尸体太多了,可怎么给这些尸骨投以同情呢?面对活人的形象我们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所有这些眼睛……
“我见过的还要更惨。”纳迪娜说。
朗贝尔没有答腔,收起照片,然后用勉励的口吻说道:“你知道,若你真的渴望搞通讯报道,那也不难,你只需跟佩隆说说。就是在法国本土,也可能有一大堆调查工作要搞。”
纳迪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所向往的,是见见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副样子,一行行地爬格子,这对我来说可没有意思。”
“我肯定你能成功。”朗贝尔热情地说,“你富有胆识,善于诱导别人开口说话,你对一切都应付自如,准会到处畅通无阻。至于涂篇文章,很快就可学会。”
“不。”她神态固执地说,“只要一动笔写,就决不会讲真话。佩隆有关葡萄牙的报道,竖的全都成了横的。你的通讯,我肯定也是这么回事,我才不信呢。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亲眼见见是什么东西。可我决不会想方法将它们制造成谎言,然后拿去兜售。”
朗贝尔的面孔布上了yīn云。我遂说道:“可我认为朗贝尔的文章极有说服力。达豪集中营的卫生所,人们感到就像亲自参观过一样。”
“你的感觉,这又证明了什么?”纳迪娜声音不耐烦地说。出现了片刻沉默,她开口问道:
“玛丽到底送不送茶来?他妈的,”她专横地喊叫,“玛丽。”
玛丽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蓝色的工作罩衫,朗贝尔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玛丽·昂热!你在这儿gān什么?”
她脸色霍地变红,转过脚跟,我挡住了她:“您可以回答嘛!”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朗贝尔说道:
“我是女佣人。”
朗贝尔也闹了个大红脸。纳迪娜疑惑地打量着他们俩:“玛丽·昂热?你认识她?玛丽·昂热姓什么?”
一阵尴尬的沉寂降临了。她突然说道:
“玛丽·昂热·比塞。”
我感到怒火直窜双颊:“女记者?”
她耸耸肩膀:“是的。”她说,“我走,我马上就走。用不着您赶我。”
“您是到家里来探我们的?没有比这更卑鄙的勾当了!”
“我不知道你认识那么多记者。”她瞟了朗贝尔一眼说道。
“你还愣着不搧她gān什么!”纳迪娜吼叫道,“她偷听了我们的一切谈话,到处搜查,读了我们的信件,马上就要把这一切公布于众……”
“噢!您,凭您这副大嗓门,可不会吓着我。”玛丽·昂热说。
我一把抓住纳迪娜的手腕,算是拦住了她,要不,她不费chuī灰之力就可把玛丽·昂热打翻在地板上。不过跟我她还缺乏胆量,不敢猛地挣脱开身。玛丽·昂热朝门口走去,我随她走到前厅,她冷静地问我道:
“我还是把门窗玻璃擦完吧,您不乐意?”
“不用了。我倒想知道是哪家报社派您来的。”
“谁也没有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想准可写篇jīng彩的东西,轻而易举就可脱手。您知道,这就叫他们所说的侧影。”她以职业的口吻说道。
“知道。呃,我这就去通知各家报社,若哪家买下您的瞎话,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噢!去卖,我甚至都不想去试一试,现在已经完蛋了。”她脱下蓝罩衫,穿上外套:“我这八天佣人就算白当了。我讨厌做佣人!”她绝望地补充道。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可她无疑惑觉到了我的怒火在渐渐熄灭,因为她斗胆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您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写一篇披露隐私的文章。”她声音像个小丫头似的说道,“我只是想寻觅一种气氛。”
“是为了这您才翻寻我们的文书?”
“噢!我翻寻是为了找乐趣。”她用赌气的腔调补充道,“当然,您骂我是应该的,我有错……可您以为出人头地容易吗?您,您是一位显赫人物的妻子,一切都是现成的。可是我,我得自己去闯dàng。请听我一句,”她说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明天把文章给您送来,您不中意的地方尽管删掉好了,行吗?”
“然后您又一字不删地送出去?”
“不,我向您起誓。若您愿意,我可以给您提供反击的武器,一份卑躬屈膝的悔过书,签上名,这样您就把我掌握在了您的掌心。说呀,请接受吧!我是给您家当保姆的。不过我胆量还是有的吧,是不是?”
“这胆量您还会有的。”
我犹豫不决。若是别人跟我讲这般怪事,对这样一位侵犯了我们私生活的恬不知耻的女人,我在梦中也会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可现在她近在眼前,这位黑发棕肤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没有一分姿色,可却那么渴望出人头地。我最终说道:
“我丈夫从不接受采访。他决不会接受的。”
“请您问问他吧,既然事情已经做了……我明天上午打电话来。”她遂又补充道,“您不责怪我吧,对吗?我讨厌别人责怪我的时候。”她尴尬地淡然一笑:“我怎么都无法去责备别的人。”
“我也不怎么会!”
“啊,真绝了!”纳迪娜与朗贝尔突然从走廊冒了出来,喊叫道:“你竟让她发表她的文章!你对她投以微笑!跟这个女探子……”
玛丽·昂热砰地一声打开了大门,迅速离去。
“她答应把文章给我检查的。”
“这个女探子!”纳迪娜尖声骂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读了迪埃戈给我的信,她……”她连嗓子都喊破了。纳迪娜就像儿时发怒那样,怒火满腔,浑身颤抖:“还给她报答!该揍她一顿!”
“她勾起了我的怜悯心!”
“怜悯!你总怜悯别人!凭什么权利?”她带着一种仇恨瞪着我:“实际上,那是蔑视。别人与你之间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衡量的标准!”
“消消气,没有这么严重。”
“噢?我知道,我有错,这自然,你从不原谅我。你总是有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那是位好姑娘,你知道。”朗贝尔有点见风使舵,但也挺客气地说。
“那么,你也去祝贺她好了,跑去呀。”
纳迪娜突然朝她卧室奔去,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