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道在栗树林间蜿蜒,弯弯曲曲地向平原方向延伸。他们兴高采烈地进了一座小城,城内的梧桐树已经预示着南方炎热的天气就要到来,滚球游戏又要兴起。安娜和亨利坐在一家最大的咖啡店的露天座上,露天座空空dàngdàng。迪布勒伊一个人去买报纸,他们俩要了点儿面包片。他们看见迪布勒伊和报贩jiāo谈了几句,然后慢悠悠地穿过广场,边走边读着报纸。回到露天座后,他顺手把报纸往独脚小圆桌上一放,亨利一眼看清了头版醒目的大标题:美国人在广岛投放了一颗原子弹。他们默默无言地读完了文章,安娜声音惊恐不安地说:
“这十万个死难者,到底是为了什么?”
日本显然就要投降,大战就要结束,《塞文诺尔小报》和《阿尔代什回声报》欢欣鼓舞,可他们三人惟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恐惧。
“他们难道就不能先威胁、恫吓一番?”安娜说,“比如在偏僻的荒漠投放一次,我说不清楚……那颗炸弹,他们真的非投不可吗?”
“他们当然可以先设法给政府施加压力。”迪布勒伊说,继又一耸肩膀:“对德国城市、对白人,我怀疑他们还敢不敢放!只对着huáng种人!他们憎恨huáng种人!”
“整个一座城市化为乌有,他们心里总该有点不安吧!”亨利说。
“我认为还有另一个原因。”迪布勒伊说,“他们很高兴能让全世界看一看他们有多大能耐,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施行他们的政策,任何人都不敢哼一哼。”
“可他们为此而杀了十万条性命!”安娜说。
他们呆呆地正对着奶油咖啡,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恐惧的文字,一个个重复着这句毫无作用的话。
“我的上帝!要是德国人成功制造出原子弹!多危险啊!”安娜说。
“美国人掌握了原子弹,我也并不高兴。”迪布勒伊说。
“报上说他们可以炸毁整个地球。”安娜说。
“据拉尔盖给我解释,”亨利说,“要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引发了原子弹,地球倒不会爆炸,只是造成大气膨胀,整个地球变成月球一般。”
“这并不更让人开心多少。”安娜说。
不,这并不开心。只是当他们重新蹬车行进在一条阳光灿烂的道路上时,这一纠缠不清的恐怖难题便失却其一切意义。一座四十万人口的城市连同周围自然界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乌有、销声匿迹了:这一切再也引不起任何回响。这一天依然如故、井然有序——天是蓝色的天,叶是绿色的叶,gān渴的土地仍然焦huáng一片——时光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凉慡清新的黎明迎来了噼啪声四起的正午,地球围着注定由它陪伴的太阳旋转,对它负载着的漫无目的的匆匆过客无动于衷:怎能相信这静如亘古的苍穹下,这些匆匆过客今日已经拥有能力,可将地球改变成古老的月亮?若在大自然中接连漫游数日,不难发现这大自然中带有几分疯狂。无论是云彩变幻无穷的壮观景象、高山静止不动的愤怒与抗争,还是昆虫不绝于耳的喧闹鸣唱,或是植物如疯似狂的迅猛繁殖,其中无不包含着过分的怪诞,但是这是一种一成不变的温和的狂热。万万想不到它一旦进入人的大脑,便会变成残杀人类的疯狂。
“您还有勇气写作!”他们一起坐在一条河畔,亨利见迪布勒伊从背袋中掏出了纸笔,惊叹道。
“这是个魔鬼。”安娜说,“即使在广岛的废墟中也照写不误。”
“他不就在广岛的废墟中写嘛。”
“那怎么就不行?”迪布勒伊说,“反正总有什么地方会成废墟的。”
他握起钢笔,双目茫然地久久呆了一阵。在这新添的废墟之中写作也许并不那么轻松。他没有弯腰去写,突然说道:
“啊!要是他们不把我们bī上绝路,bī得我们当不成共产党!”
“他们是谁?”安娜问道。
“共产党人。你们知道,这原子弹,是种多么恐怖的威胁手段!我并不认为美国佬明天就会朝莫斯科扔一颗,可说到底,他们有这样做的可能性,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人忘记的。他们之间再也难以相互了解!当务之急,必须携起手来,不然,我们就无异于重蹈覆辙,重犯大战前的错误!”
“您说我们?”亨利说,“可首先制造不和的不是我们。”
“对,我们问心无愧。可以后呢?”迪布勒伊说,“这对我们毫无好处!若发生分裂,我们和共产党人都要自食苦果,我们甚至会更深受其害,因为共产党人势力更qiáng!”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亨利说。
“他们卑鄙,这我同意,可对我们来说,这无碍大局。然而,一旦他们把我们视为敌人,那我们就成为仇敌了。不用说,这是他们的过错。可不管错还是不错,我们成了法国无产阶级第一大政党的仇敌。这决不是我们所希望的。”
“那么,就不得不向他们的讹诈让步?”
“我从不认为凡宁死不屈的人都是jīng明的人。”迪布勒伊说,“不管是不是讹诈,我们必须维护团结。”
“他们挖空心思想实现所谓的团结,是解散革命解放联合会,让其全体成员加入共产党。”
“有可能落到这一步。”
“那您有可能加入共产党?”亨利惊奇地问道,“可您和共产党人之间隔着多少障碍啊!”
“噢!会设法消除的。”迪布勒伊说,“如有必要,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拿起笔,开始写起字来。亨利从书包里掏出书来,凌乱地放在草地上。他放弃写作以来,读了许多书,这些书把他带往世界各地,尽情地神游。这些天来,他发现了印度和中国,这并不是快活的事。每当他想到那千百万饥饿的人们,许多事情便变得无聊和无意义。也许他对共产党的保留态度也毫无价值。他最责怪共产党的一点,是它把人当作物来看待。倘若对人们的自由、对人们的见解、对人们的善良意愿也不相信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去关心他们的命运,结果也确实很糟。这种忧虑只有在法国、在欧洲才有意义,在这里,人们终归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生活水准,至少有了一点儿自主,有了一点儿觉悟。对那些贫穷、迷信、愚昧的大众来说,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又有什么意义?必须给他们吃的,别无要求。美国人称霸,其结果就是东方各国食不果腹,永远遭受压迫。东方各国的惟一希望是苏联:摆脱饥饿、奴役和愚昧的人类的惟一希望是苏联。因此,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苏联。当千百万人不如牛马,挣扎在死亡线上,那人道主义便是一种讽刺,个人主义就是一种卑鄙的行径。人们还怎敢要求获得诸如思想自由、选择自由、言论自由这些高等权利?亨利拔了一截草,慢慢地咀嚼着。既然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如意生活,何不gān脆放弃?消失在一个大党之中,将自己的意志与巨大的集体意志融为一体,这该是多么安宁,具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啊!一旦开口,但是以整个地球说话,前途便成了您个人的事业,为此而忍受许多事情,值得。亨利又拔了一截野草。“可尽管如此,我渐渐地又会难以忍受。”他心里想,“真不敢设想从此没有自己的思想,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要想做一个优秀的活动分子,必须要有烧炭党人的那份忠诚,可我没有。再说,眼下遇到的也不是这个问题。”他不快地自言自语道。诚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我加入又有何用?这是惟一的具体问题。显然,不会因此而给一个印度人带来一粒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