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这么认为?为时已晚,不是吗?”亨利道。
“为什么?只要重新学唱几课……”安娜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看了看亨利,继续说,“我觉得这对她有益。您应该鼓励她。”
“也许。”他说了一声。
他细细打量着波尔,她正笑靥动人地听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辞。这显然会改变她的生活,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毫无好处。“而对我,这可以使事情大大简单化!”他暗自思忖。说到底,这有什么不行?今晚,一切看来都有可能实现。波尔将闻名遐迩,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这样,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游四海,在此处和彼处过着时间虽短暂但却欢乐的风流生活。为什么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纳迪娜,她一直站在炉旁,神色yīn郁地嚼着口香糖。
“您为什么不跳舞?”
她一耸肩膀:“跟谁跳?”
“您若愿意,跟我。”
她并不漂亮,与她父亲长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体态,却配了张郁郁寡欢的面孔,看了真不顺眼。她碧蓝的双眼,酷似安娜,可却那么冷漠,以致显得毫无光彩又天真稚气。不过,那条羊毛裙遮盖下的身段却比亨利想象的要更婀娜多姿,那rǔ房也更为丰满。
“咱俩是第一次跳舞。”他说。
“是的。”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惊吗?”
“我明白,这帮毛头小伙子谁也不会跳舞。”
“他们没有什么机会学。”
“我知道。”她说,“我们什么机会都未曾有过。”
他对她笑了笑。一位妙龄女郎,即使丑陋,终归是位女郎。他爱她身上科隆香水淡雅的馨香和新洗涤的内衣散发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这无关紧要,这里有洋溢着青chūn气息的欢声笑语,有小号的高昂chuī奏声,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还有回映在一面面镜子里的那些枞树闪烁着的点点光亮,窗帘后面,是纯净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在表演一个小魔术节目:他把一份报纸剪成碎片,可一转手重又完整无缺;朗贝尔和樊尚在用空瓶决斗;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伟大的歌剧的唱段。火车、飞机、轮船在围着地球转动,人们可以随意登上一游。
“您跳得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
“我跳得简直像头小牛犊,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爱跳舞。”她带着几分疑虑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脸色,继续说,“一帮迷上爵士音乐的小疯子,乌七八糟的爵士音乐和烟味、汗味臭不可闻的地下室,这一切,您感兴趣?您?”
“有时就感兴趣。”他问道,“您对什么感兴趣?”
“对什么都没兴趣。”
她回答的声音如此粗bào,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活的失意还是恣意放纵自己才使她被推进了那么多人的怀抱?可能是心绪不宁的原因吧,她脸孔冷酷的线条反倒变得柔和起来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脑袋躺在枕头上,该是个什么模样?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觉得您出奇的走运。”她嫉恨地说。
“不久,旅行一定会很容易的。”他说。
“不久!您是想说一年后或两年后吗?您是怎么混到机会的?”
“是法国宣传机构要我作几场报告。”
“显然,谁也不会请我作报告。”她低声咕噜道,“您要报告很多场吗?”
“五六场。”
“这样您就可以整整游逛一个月了。”
“无论如何得让老家伙们有点补偿吧。”他快活地说。
“可年轻人有什么补偿?”纳迪娜问道。她大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最起码出点新鲜事也好呀。”
“什么事?”
“自从处于所谓的革命时期以来,什么也没有变化……”
“8月份,总归有了点变化吧。”亨利说。
“8月份,人人都说一切都要大变,可跟以前几乎没有两样:吃得最少gān活最多的还照旧是这些人,可大家仍然觉得这样很好。”
“这里谁也不觉得这样很好。”亨利说。
“可大家都凑合。”纳迪娜气呼呼地说,“无奈,只得làng费光yīn去gān活,这就已经够让人恶心的了;要是做了活连肚子都填不饱,我呀,宁愿去当qiáng盗。”
“我完全赞同,我们意见完全一致。”亨利说,“可再等等吧,您太急于求成了。”
纳迪娜打断了他的话:“瞧您说的,就像是我家里人,唠唠叨叨地跟我解释来解释去,说什么应该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耸了耸肩膀,“说实在的,谁也不作任何努力。”
“您呢?”亨利笑眯眯地问道,“您是否作了点努力?”
“我?我还不到作努力的年龄。”纳迪娜回答道,“我算什么!”
亨利哈哈地朗声大笑。
“别伤心。您会长大的,年龄嘛,长得快着呢!”
“快?长一岁要过三百六十五天!”纳迪娜说。她耷拉下脑袋,一时默默无声地在心头琢磨。蓦然,她抬起双眼:“带我走吧!”
“去哪儿?”亨利问。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这不太可能。”
“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可争取。”他没有回答,纳迪娜紧紧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会同意让我们两个人走。”
“算了吧!您谁不认识。就说我是您的秘书。”纳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热切而严肃。他一本正经地说:
“倘若我要带什么人的话,那是波尔。”
“她不喜欢旅行。”
“可她乐意陪伴着我。”
“整整十年,你们朝夕相处,她还没见够?多一个月少一个月,这对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来时一定给您带桔子。”
纳迪娜的面孔沉了下来。亨利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纳迪娜吓人的面孔。“您知道,我再也不是八岁的小丫头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里,我永远是个用脚往壁炉里乱踢的脏丫头。”
“才不是呢,证据是我请您跳了舞。”
“噢!这是一次家庭聚会。可您不会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颇有好感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这么一位姑娘希望能换换空气。她希冀许多东西,新鲜的东西。可怜的丫头!她确实未有过任何机遇。骑自行车去法兰西岛,这差不多就是她作过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时代,再说,那位小伙子死了。她好似很快得到了自慰,可不管怎么说,那总还是个可怕的记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