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他们那样做是有道理的!”亨利说。
“我不明白!”斯克利亚西纳说,“难道你真的瞎了眼睛?还是你害怕了?迪布勒伊已经被收买了,这人人皆知。可是你!”
“迪布勒伊被收买了!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亨利说。
“噢!共产党可不会用钱来买你们。”斯克利亚西纳说,“迪布勒伊老了,他名声显赫,他已经拥有资产阶级读者,他需要大众。”
“那你就去向革命解放联合会的会员宣布,迪布勒伊是共产党员!”亨利说。
“革命解放联合会!好一个漂亮的骗人协会!”斯克利亚西纳说道,把头紧倚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
“朋友之间哪次聚会都少不了为政治吵吵闹闹,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度上一个晚会,你觉得这不会令人伤心吗?”路易朝亨利笑吟吟地说,“搞政治,可以,可为什么动不动就非谈政治不可呢?”
路易的目光越过斯克利亚西纳的头部,试图重新获得在年轻时代时与亨利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亨利也有这种愿望,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感到更加恼火。
“我也完全这样想。”他不快地说。
“搞来搞去,搞得最终都忘掉了地球上还存在着其他的东西。”路易说道,显得很不好意思地望着自己的指甲:“那其他东西就叫美,叫诗,叫真。现在谁也不关心这些东西了。”
“对此还是有人感兴趣的。”亨利说。他暗忖:“我应该对他说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要侮rǔ他最老的旧友而又不刺激他,又谈何容易。亨利放下酒杯,站起来正要走,可朗贝尔开了腔:
“谁也不关心?”他激动地说,“反正《警觉》杂志不会不关心。要您接受一部稿子,必须掺杂一点政治,若仅仅是美、是诗,您也决不会发表的。”
“我责备《警觉》杂志的正是这一点。”路易说,“当然,以政治为主题的书也可以写得很美,你的小说就是一例。”他彬彬有礼地添了一句:“但我以为恢复纯文学的权利更合乎人们的愿望。”
“对我来说,纯文学这个词毫无意义。”亨利说。他声音刺人地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危险的词。鼓chuī将文学与其他一切割裂开来,最终将导致什么后果,这人人皆知。”
“这要视年代而论。”路易说,“1940年时,我认为可以摆脱政治,当然是我的过错。请相信我完全清楚我错误的严重性。”他以坚信不疑的口吻补充道:“可在今天,我觉得又有了仅仅为了自己的旨趣进行纯创作的权利。”
他以谦恭、征询的神态望着亨利,仿佛真的恳请恩准。这股虚伪的恭敬劲头让亨利十分恼火,可发火无济于事。
“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冷冷地说。
“没有那么自由!”朗贝尔说,“你不知道,逆流而上多么艰难。”
路易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尤其在当今,世上的一切都企图让人相信个人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一来,要逆流而上就更艰难了。倘若个人恢复了价值,就可重新获得许多东西,但是问题的症结正在这里:由于不给个人任何施展的余地,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是的,是不给。”朗贝尔有力地说。他神情激动地望着亨利:“你还记得有一次在斯克利伯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跟你说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关心自己,我始终这么认为。如果认为个人微不足道,无能为力,那你要人沦为何种样子呢?瞧瞧吧,尚塞尔故意找死,塞泽纳克吸毒,樊尚酗酒,拉舒姆向共产党出卖了灵魂……”
“你把什么都混为一谈!”亨利说,“我看不出纯文学会给樊尚或塞泽纳克带来什么东西。至于你关于个人失落与复得的高见,”他向路易转过身子说道,“纯属无稽之谈。有的人举足轻重,有的人微不足道,这取决于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安排。人年轻时,尚不清楚到底如何安排自己一生,因此而无所适从,可一旦对某事发生了兴趣——自身之外的事——就不再存在任何问题了。”
他气呼呼地说了一通。朗贝尔竟对路易的胡言乱语认真对待,使他大为不快。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斯克利亚西纳也站了起来:“你真的已经决定不考虑我提供的情况?”
“你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情况。”亨利说。
斯克利亚西纳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他又抓起酒瓶。克洛蒂赶紧走到他跟前,用手挡住了他的胳膊:
“我认为维克多这个小老头儿喝得已经够多了!”
“您以为我喝酒是为了自己取乐?”斯克利亚西纳猛烈地高声嚷道。
亨利微微一笑:“这倒是个好借口。”
“我只有这样才能忘掉!”斯克利亚西纳又斟了一杯说道。
“忘掉什么?”于盖特神色惊恐地问道。
“两年后,俄国人必定占领法兰西,你们就下跪迎接他们好了。”斯克利亚西纳说。
“两年!”于盖特惊叫道。
“不!”亨利道。
“你们正在把欧洲拱手jiāo给他们,你们都是同谋!”斯克利亚西纳说,“你们害怕了,事实就是这样,你们之所以背叛,是因为你们害怕了。”
“事实是你恨苏联恨得头脑发昏。”亨利说,“你颠倒事实,到处传播无稽之谈。这是肮脏的勾当。透过苏联,你攻击的是整个社会主义。”
“你完全知道苏联已经与社会主义毫无共同之处。”斯克利亚西纳笨嘴拙舌地说。
“别对我说美国跟社会主义更加贴近吧!”亨利道。
斯克利亚西纳气得两眼发红,瞪着亨利:“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可你却为判处我死刑的制度辩护!等哪一天他们枪杀了我,你就在《希望报》上好好解释他们杀得在理吧!”
“我的上帝!”亨利说,“老战士们已经够让人麻烦了!现在又要让我们为将来要遭受枪杀的人们烦心!”
斯克利亚西纳仇恨地瞅了瞅亨利,他端起半满的酒杯,向空中摔了过去。亨利一闪,杯子击碎在墙上。
“你该睡觉去了。”亨利说道,边向门口走去。他微微招了招手:“再见。”
“不要责怪他。”克洛蒂说,“他醉了。”
“看得出。”
斯克利亚西纳跌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捂着脑袋。
“什么场面呀!”亨利与朗贝尔走到寓所的院子,说道。
“是呀。我与伏朗热观点一致:政治辩论应该禁止。”
“斯克利亚西纳不是在辩论,他是在预卜未来。”
“噢!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这样。”朗贝尔说,“闹得把杯子往头上砸,可连谈什么都弄不清楚。你们俩都不了解东德发生的情况。他对苏联有偏见,可你又偏袒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