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我这个角色的铺垫吗?

  典型环境、典型氛围、典型影响、典型性格——难道我是在演戏吗?

  还不如昨夜惨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想要把自己怎么样——猛回头,一把铁锨凌空劈额砍将下来!

  惊慌一闪,铁锨深深砍入地里……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铁锨又举起,又无情地砍下……

  他拔脚就跑,他的父亲提着铁锨穷追不舍,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残垣断壁和破窗悬门后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极其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他绕着井台跑,他的父亲绕着井台追……

  “砍死他!……”

  一个孩子的声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许多孩子的声音。

  曾在人们聚众向他问罪时挺身而出替他辩白勇敢保护他的老父亲,这时因达不到一铁锨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着两条腿,哇哇大哭起来……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么用?你养了那么个儿子,你还不跳井?!……”

  一个女人的声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许多女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习惯地抹在鞋底儿上,就听话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别……”

  晚了……

  扑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幻觉似的消失了。

  他扑到井口,对着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几年前的高粱秸一样的几根手指,在水面抓挠了几下,沉了……

  井水渐渐平静,映出了张歪扭的脸。而他感到那张脸极其陌生。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从没有过那么一种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还等什么?”

  是“二老爷子”的声音。

  “你还不跳吗?怕什么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爷子”的声音。

  “文勉哦,要听话呢!读书之人,都讲个自觉性。跳了,你的罪也就减轻了……”

  是“四老爷子”的声音。

  几位“老爷子”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动听,具有卓越的说教的意味儿。

  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一位“老爷子”都没看见。

  不知他们隐于何处。

  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躲藏着。

  听他们的话,他们分明的有过什么预先的勾结。即使没什么预先的勾结,他也清楚,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那头老鬼畜的同盟。因为它是他们确定的图腾和迷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开的一部分,主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不!……”

  人们却只见他一声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却完好无损。院外前后左右一丈以内,竟连个牛蹄印也看不见!而东邻遭殃,西舍宅颓。仿佛有神明划地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东邻西舍大人孩子投she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连打了几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着他的父亲当年对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对他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特殊报复,离间他和翟村人们,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于翟村人心理围剿的恶阵。他们对付它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对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间,显然已是不谋而合,难以逆转。不管那老鬼畜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报复,结果都是一样的了。

  他蹑足走近窗口,窥见他的母亲,跪在炕上,面朝一隅,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翻动,口中念念有词,正祈祷着……

  他不愿也根本不想gān扰母亲,蹑足离开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张张往婉儿家去……

  翟村“老老爷子”的家被彻底毁了。四面的墙大部分坍塌了。屋顶架在几处不可靠的支点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胆。婉儿她爹当作宠物养着玩的几只长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砾堆钻钻蹿蹿……

  因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于无所畏惧地犯祖蔑尊。在这一点上,比起翟村的全体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气概,更顶天立地。真不愧是一头英雄的老白牛。

  颓墙败舍之内,回dàng着摇滚乐。不知名的女歌星,唱着情绪迷恍的歌。

  歌曰:

  跟着感觉走

  紧拉住你的手

  ……

  他吓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儿。

  婉儿她瑟缩在一个墙角旮旯,秀发纷乱,灰尘垢面,神色骇绝。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爷爷的骨灰盒。另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的宝贝录音机。电池乏电,“感觉”听来就有些错乱。好像感觉错乱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儿一发现他,婉儿就丢弃了两个对她来说相当重要的东西——她爷爷的骨灰盒和正“教导”着人们如何紧紧抓住“感觉”的录音机,张扬双臂扑向他,紧紧搂抱住她的“冤家”,仿佛他已是她此时此刻必须紧紧抓住不放的一种什么“感觉”……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浑身颤抖不止。

  “婉儿,你爸你妈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会……砸在了倒墙下吧?”

  婉儿还是机械地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你,为什么还开着录音机,开那么大的声音!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之下听音乐,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我行我素的时候。你不清楚咱们翟村人吗?你千万要怀几分戒心……”

  由自身而预料她的处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量……刚才那样子,我觉得像是跟三个人在一起……跟我爷爷,还跟另一个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没亲自坑害他们!他们不是一向巴望着发生什么刺激的吗?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们,他们一心巴望着发生的,难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吗?我的玩笑就算开得过了,那也是为了成全他们,是一片的好心呀!……”

  婉儿满口是道理,满腹是委屈,说着说着,委屈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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