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们对她好。我说你们连对我都没比的好,一点活儿都不让我gān,对小琴能不好吗?”
刘家的男人和女人听了,对望一笑。
那男人还满意地摸了卓哥的头一下。
接着那男人将小琴叫到近前,yīn沉着脸问她:“外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小琴低了头,不吭气儿。
那男人倒也不bī问她,只冷冷地说:“墙角那儿跪着去吧,今晚别吃饭了。”
于是小琴默默走到墙角那儿,面对着墙角跪下了。
她一直跪到吃晚饭时分,刘家两口子也没许她起来。
他们对卓哥倒是显得更亲了。两口子一左一右两双筷子,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
卓哥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偷瞧小琴跪在墙角的背影。那时刻这男孩儿的整个心怀里,充满了对自己暗拜过的小姐姐的大的怜悯,但却丝毫也不敢放任他的怜悯溜到他脸上,更不敢让他的怜悯变成泪水bào露在他眼里。只有用一口口饭菜将他的怜悯堵回心怀中去,严密地压住在心怀。这从六岁起开始吃“百家饭”已经吃到九岁的男孩子,早已领悟了许多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不太可能领悟到的人生况味儿。他已从切身的体会中学会了点儿初级的人生经验和技巧。
他希望自己能憎恨刘家两口子,可是憎恨不起来。因为他们对自己好,而且正对自己更好着。
他终于鼓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替他的小姐姐求情。
他说:“婶妈,叔爸,我吃饱了。也让小琴吃吧。我去替她跪着,行吗?”
话声小极了。
刘家两口子不禁地都放下碗对视起来。
那女人脸一沉,刚想说出句什么不快的话,被她男人用手势止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卓哥都替小琴求情了,就给卓哥个面子吧!”
那女人立刻就笑了,同意地说:“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你卓哥的面子嘛!你是咱紫薇村全村的一个公共的儿子啊!卓哥,晚上睡觉时,你可要握着宝顺的一只手。他爱惊觉。你握着他一只手,他就不惊觉了。”
卓哥以非常值得信赖的目光望着那女人说:“婶妈,我一向就是握着宝顺弟弟的一只手陪他睡的。”
对于和自己父母同辈的村中男女,这九岁的男孩儿习惯于在“婶”、“姨”、“伯”、“叔”后加上“妈”、“爸”相称,这是他的“创造”,以此表达自己对他们和她们终生不忘的感激与视如父母的尊敬。
于是那女人便唤小琴过来吃饭。
而他对刘家两口子就更憎恨不起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家两口子要求他握着他们宝贝儿子的一只手睡觉,是从县里那潜业于民间的算命先生口中讨教来的借命诀窍。他说人的手心上有个xué位是命脉之“门”。人是孩子时,那“门”乃是敞开着的。人渐大,那“门”则渐关。孩子通过和孩子握手借助命力,是最直接的方式。
小琴当然也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曾对刘家两口子说她是祸女投胎转世,也就是白虎jīng的孙女投胎转世。生活在谁家,谁家必有劫难。化解劫难的办法,只能是以威以严镇住她的邪气。这一预言,使刘家两口子极为烦恼。他们已不打算将来让她做儿媳妇了,但是又没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她逐出家门。烦恼由此而生。正所谓当初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惟有盼她猝死于什么不幸……
有天宝顺爬到桌上弄翻了热水瓶,烫伤了手脚,伤得不重,但毕竟是烫伤了。
刘家两口子竟将小琴捆绑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布,扒光上衣,鞭蘸水抽打了一顿。
这一严酷的惩罚也是当着卓哥的面进行的。当时他几乎想扑上去狠咬刘家男人的手,但是毕竟没敢。他不认为他们的宝贝儿子被烫了责任在他的小姐姐。因为那七岁的男孩儿是在他们爱视着的情况下爬上桌子弄倒热水瓶的,而小琴当时正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菜……
那一天这九岁的孩子开始怀疑紫薇村中是否真的皆是好人了,进而开始怀疑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紫薇村所冠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了……
夜里,刘家两口子睡酣后,他悄悄溜下自己和宝顺睡的chuáng,溜进他的小姐姐住的yīn暗cháo湿的小偏房,来在她的chuáng前。
他跪下去,将头埋在她胸脯上哭。
他哀哀地说:“姐,他抽你那会儿,我想咬他手来着,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着他的头说:“姐也不许你为姐那样儿。姐只问你一句话——紫薇村的名声值得你一个小孩子家那么袒护着吗?”
卓哥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虽然已开始暗暗怀疑对他恩重如山的这个村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但在需要他加以维护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维护的……
“弟,你呀,你呀!”
——小姐姐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脯上捧了起来,在黑暗中欠身凝视着他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他们紫薇村的好名声是假的,假的!宝顺根本不是他爸的种!是他妈偷汉子借来的种!帮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经的村长!他们刘家有了宝顺后村长他夜里还经常来!宝顺他爸不高兴村长再来了,可宝顺他妈高兴着哪!为了使宝顺他爸不管她和村长的事儿,她趁她亲妹住在这儿的日子,怂恿丈夫和她亲妹子,她自己和村长,在这大宅子里分头明铺暗盖的!她男人也偷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村长的老婆!村长更是个色鬼,他跟你们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jian了!这些不要脸的事儿都是他们刘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儿时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听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为你们这个紫薇村对你有恩就永远信它的好名声!你们紫薇村空冠一个好名声,包藏着的些个不要脸的事儿兴许还多着哪!……”
小姐姐的话使卓哥的头皮上阵阵作麻,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内心里恐惧极了。觉得小姐姐说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会招至危险的话。
他语调儿颤颤地嘟哝:“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他忽见一个人影儿从窗外闪过。小姐姐也及时地“嘘”了一声儿。他蹑足走到窗前向院子里偷望,见一个身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倾听了片刻院外的动静,然后猫着腰踮着脚跑至刘家两口子那屋的窗下,举手在窗上轻敲了三下,咳嗽了一声。他从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长“叔爸”。又片刻,门开了,刘家的男人抱着被卷儿出来了,对村长“叔爸”说了句什么后,便往西厢房里去了……
那一时刻,这九岁的男孩儿心中的一座圣殿轰然坍塌了。
他流泪了……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来了位记者。据说是位省报的大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共同抚养一个本村孤儿的事儿的。村长一gān人等,自然就陪着记者来到了刘家。一gān人中,少不了还有女治保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