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时值三月下旬,chūn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yīnyīn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分明的,温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请他们坐下后,身上燥热得不行,赶紧地重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女警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背双手,俯身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双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自己后背。
我问:“两位有什么公gān?”
那男警转身望我,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意将沙发礼让给他们。
他们倒也不谦让,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将夹子递给她,淡淡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觉得脸上忽地一阵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luǒ体。那仿佛是被热chuī风器直接对着脸上chuī的一种热法。
男警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了。我顿时觉得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仿佛会立刻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您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就受不了啦。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多望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团百种。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灼热得不行。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觉得热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镜后,尽管目光仍望着我,我毕竟觉得脸上承受得住了些。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
我想这两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gān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地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的。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又称为编剧。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一谈到“酬”的问题,免不了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小说稿费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费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
男警竖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吧,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属A级三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厌恶的成分。
我一听急了,我说:“同志,你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们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出一些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人们的心灵,往往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理过程嘛!我们的职业,那是同制造和传播谎言完全……”
那男警又竖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诽谤与诬蔑性质的错误结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然要生气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好,我不和你们理论了。两位,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爱。
她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温良地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
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人?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jīng?”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jīng。我们qiáng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
“另一个星球?”
“对。”
“说了你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