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语言对话,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音美妙有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于是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满屋里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所组成的“国画”,也几乎顷刻间便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仍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dòng,我胸前两处被灼伤的焦点……
我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的伤处开始火辣辣地作疼。
这时我妻子回来了。对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单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点多就回来了。
她“友邦惊诧”,皱起眉头问我究竟找过什么,将家翻得到处乱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们一样,她最难忍受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说我在找笔啊!我一支使惯了的笔。
她将挎包放下,双臂jiāo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说,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gān吗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样的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老婆撒谎说假话吗?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吗?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过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吗?比如当时在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吗?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吗?
我说没有。
妻又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吗?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吗?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好香啊?
我说哪里有什么香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呢?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着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吗?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吗?导演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的看法。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没有警务人员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是没有。但是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们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很虔诚,当然希望我对他们着警服后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呀!说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gān吗不值得的事儿也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谁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吗?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吗?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必须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假话呀!我妻子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吗?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她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她说她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
“试装还试这玩意儿?”——她用一根手指将胸罩挑了起来。
我一时语塞。
“除了试这玩意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嘿嘿笑了。我说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chūn草审堂”了。
她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没热到这份儿上呀!恐怕连衬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么还没下过水的衬衣上有两个dòng?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审视我衬衣上的dòng。
“烟头儿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她在你面前试装,从rǔ罩儿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你先别急着辩解,我替你说出你想说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chuáng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越写越出息了,赶làngcháo了,会写chuáng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吗?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你还跟你的‘女一号’上chuáng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没上chuáng也叫堕落!也叫糜烂!被女人拿烟头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这叫受nüè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现在‘扫huáng’‘打娼’正抓得紧,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huáng色俱乐部’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可就够你一辈子后悔的!……”
妻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啊?
她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反省,痛改前非,làng子回头;要么在危险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儿们一块堆儿去,堕落到不可救药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呀?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