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楼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又关切之至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真他妈的有钱!竟拿得出一个多亿的美元拍一部电影!
散场后,我仍独自坐在坐位上发呆。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对儿好东西!光欣赏美还不满足,还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还喜欢看到血腥,看到邪恶,看到色情。
《真实的谎言》里虽然并没塞入多少血腥、邪恶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国佬创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从男女超人到“兰博”到“机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观众看这类美国电影时,比玩电子游艺机的儿童还发傻!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尝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的,已经做到了,但愿两位男女外星人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怄过什么气似的。她说我瘦多了,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她就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她就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服下去不可。我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医院的单间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我又问这是什么医院啊?我什么病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非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不是挺“上档次”的吗?既来之,则安之呗!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啦!其实你的级别没资格住单间,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我困惑之极地“噢”了一声。
而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这儿那儿象征性地带有表演意味儿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饱饱地吃了一碗米饭半条清蒸鱼。
我暗想护士说得不错——这儿条件确实“挺上档次”的。内有浴室,外有庭院。环境清幽。既来之,则安之。不管究竟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毕竟休闲些日子对我并没损失……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字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来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你常失眠吗?你爱幻想吗?你经常希望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并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jīng神病院吧?”
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儿是jīng神病院。”
“高gān病房?”
“对。高gān病房。”
“得jīng神病的高gān多吗?”
“不少。高gān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数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号不叫。近乎‘忧郁症’而已。既忧国家,亦忧自己。还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离开了‘权力场’,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么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呢?‘文疯’还是‘武疯’呢?”
老医生又研究地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说:“对。你当然不属于‘武疯’。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应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gān而能有幸住进高gān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jīng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被当成jīng神病患者……
他说他很理解。好人被当成jīng神病患者看待,渐渐也会变成jīng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里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他说不过他没权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市里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但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jīng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怎样了!……
我说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于是晚上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候喜欢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都是我闲极无聊胡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经认识到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弄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那,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早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不像早摊儿上卖的东西。像“jīng品屋”里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
我说买了也算白买嘛!你留着嘛!
妻对老苗说,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jīng神病患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