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搞的,照例地吐制成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不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种顽皮的意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每多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企图使你们因自己长出了尾巴而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吗?我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我说你们要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shòu类的也罢,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是白扯。倒显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条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买主,她是一个卖主,面对她热忱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却都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
我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显得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就让他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吧!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又是极怕耗子的。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感到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能给你带来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同消失了。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我说不是在自言自语。是那两个男女外星客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他说我看是你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把你从jīng神病院接回来!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缩进被窝,再也不敢露出头,身子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送递一块肥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jīng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儿长的细尾巴。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给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了妻的一条脸,和一双由于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显现在门缝间的妻的那一条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尾巴,赤身luǒ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了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更讨厌耗子!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伤心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gān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样子。
我也惊魂甫定,qiáng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地让入客厅。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的什么歉啊?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他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问他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你摊上的,我老婆也都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
“尾巴?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将裤子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翎露出来……”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力,十之八九总要选择漂亮尾巴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裤子后面开个口,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后边不开口,又怎么穿裤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条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了,他说他屁股后面也长出包来了。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凭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凭什么优待他老婆选择的权力,就不优待他选择的权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gān部,在家里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有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碴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力,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
我说哪儿那么巧的?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见人爱不是?
但我心里其实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老好人儿一个。处世谨小慎微,树叶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渴望瞧他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