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0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仿佛的,他深深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的手又识趣地缩回去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听到他也哭了。事实上,她是感觉到他也哭了。

  于是她倒有些怜悯起他来了。她缓缓翻过身,面对着他,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问:“你哭什么啊……有话说开了么!”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儿子……”

  女人这时竟很平静了。

  她又低声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

  “和女人无关……”

  “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

  “真的。真的和女人无关……”

  “……”

  “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就够了。就艳福不浅了。你又不是不漂亮,我多爱你,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女人终于开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辞了。

  “那,你近些日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的凶,让人家见着都害怕!……”

  女人又咽泣了。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于是他温爱地抚摸她……

  “有时,我心里太烦……”

  “因为工作?……”

  “嗯,又烦又累……”

  “在单位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那倒没有……”

  “告诉我实话,千万别瞒着我……”

  “真的没有。不过是……无缘无故的烦……”

  于是她更加怜悯起他来了。她满腔爱意地搂抱住了他,并很热烈地吻他……

  “我再也不对你和儿子犯混了!”

  他顺势一翻,将她压在了身子下边……

  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慰藉。而那一种特殊的慰藉,一个女人在那一时刻能给予一个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愿意给予他的。岂止愿意,简直还非常渴望!她显得比他还要急迫。在那一种渴望和那一种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她认为经过此一番云雨绸缪之后,他们这个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从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将恢复了。也许比从前还要温馨,还要幸福。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将恢复到从前的如胶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闷在她心头的委屈一切的笼罩在他们幸福生活之上的不安的yīn影,都将烟消云灭都将dàng然无存……

  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却没有适时地坚挺起来。

  以往它坚挺起来的过程是很快的。

  以往它坚挺起来之后也是很雄壮的……

  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

  他也是。

  他惭愧又自卑地央求着:“帮帮我……帮帮我……”

  她莺声娇语地附耳悄悄对他说:“别急亲爱的,别急嘛,在咱们自己家里,两口子之间,这有什么可急的呢?明天后天都不用上班啊……”

  于是她在被子里缩下身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以往他并未需要过她的帮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chuáng上的表现总是相当出色的。

  她徒劳地对他进行着种种她认为应该是奏效的帮助,然而对它没有意义也不起什么作用……

  终于她的头又从被窝里钻出来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着他,仿佛承认自己无能似的,负疚地嘟哝:“我没办法……”

  她并不能理解,也绝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帮帮我”,乃是他发自内心里的求助的呼吁。这一种呼吁其实和当时的规定情景无关,即或有关,那关系也是间接的,并且不是主要的关系……

  甚至,连他自己当时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么。是性,又分明的不是。正是在这一种自己对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绝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说“帮帮我……帮帮我……”

  突然他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他们的儿子醒了。儿子从自己的小房间赤着脚走来,走到他们chuáng边,揉着惺松睡眼,迷里迷登地问:“爸,你怎么了?”

  他哭……

  儿子又惴惴地望向母亲──“妈,我爸怎么了啊?……”

  儿子嘴角一瘪,看样也要哭了……

  当世人在絮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的时侯,往往忽略了一个前提或曰一个事实──那便是所谓“机会”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东西”之一,在许多时侯许多情况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好比树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们尽情摘获,而不太可能属于其它动物一样……

  人生恩赐给韩德宝的机会少得可怜。

  他天资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区总分数第三的好成绩升入高中的。开入重点高中的韩德宝踌躇满志,仿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某一所名牌大学的技门。这并不算作什么非非之想。因为那一所重点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学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学输送为数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学梦的时候,在木材厂当了大半辈子锯台工人的父亲病故了。他母亲没工作,是家庭妇女。他身下还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父亲病故的结果直接导致他大学梦的彻底破灭。他只有弃学,到父亲的厂里去接父亲的班。那一年他读到初二下学期。不过他不是当锯台工人,而是当甩料工。甩料工和锯台工的区别,好比火车司机和司炉的区别。靠的是力气而非是技术更非是经验。每天几吨木方和木板,要经由他那骨头还未长结实的肩膀红出车间,上跳板、分类归放。几天后他的双肩就红肿起来了。命运好象和他标上劲了,偏要因了他的什么罪过惩罚他似的──两个月后厂里从日本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带锯,淘汰了原先那台圆锯。厂小,又穷。穷则思变,所以才要大老远地从日本买一台带锯。尽管是一台半新不旧的,与原先那台国产的老圆锯相比,锯树的效率还是大大提高了。厂里没有足够的外汇园时从日本买回本应配套的甩料系统,就仍由他一个人担当守锯台的甩料工。

  领导对他说:“年轻人,要学会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嘛!锻炼锻炼有好处,这是对你的考验。”

  刚入厂,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从日本买的半新不旧的带锯,几乎每一天都将他累趴下了。

  当年他恨透了那台带锯。也恨日本。

  他的大学梦的残余碎片旱已在头脑中dàng然无存,渐渐地嬗变成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锯台工,让别人来gān甩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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