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退休了嘛。
但他确实期待着经理找他,对他做一番当面的指示。
因为公司有一笔“小金库”资金,东挪西攒的,近百万。此事除了经理和老会计心中有数,再无第三者知道。近百万中包括不少关系单位奉送给公司的回扣。
经理常对他说:“这种钱我是不会占为己有的。别人更无权支配。等积累多了,全公司来一次公平分配,每个员工都有份儿!”
经理的话常使老会计感动。多好的头儿啊。
如今这么廉洁的头儿可不多了。
所以,经理让他报销什么花费时,他从无耽延,一向当即照办。再好的头儿,也难免要进行“特殊消费”啊。如今的“公关”方式讲究这个呀。
不是谁洁身自好不洁身自好的问题啊。何况,支出在“小金库”的账上……
由于只有自己一人掌管着“小金库”,老会计常觉得自己是经理的心腹。起码是心腹之一。
经理陪客,都带上他。他其实厌酒,也不善言谈,不能替经理推杯换盏,也不能活跃席间气氛。他便想,经理竟还带上他,那么纯粹是抬举他了。这么一想,心里很满足。尤其是,当经理默默无言地,将一只手亲昵地拍在他肩上时,他简直就有点儿暗觉着得宠了……
经理终于找他。
经理是在电梯口碰见他的。
他说:“经理,这几天忙苦了吧?”
经理说:“是啊是啊,晕头转向。”
只他和经理两个人乘电梯。进入电梯,他想请经理对“小金库”做出指示,但见经理一副费心劳神的样子,未开其口。
经理却主动说:
“咱俩还有点事儿谈呢。今晚到我家谈吧!别忘带着账本。”
经理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于是老会计的心理又感到极大满足。
经理最烦别人到他家里去谈工作,这是公司上下都明白的。
例外的对待使老会计有点儿受宠若惊。
晚上。在经理家,经理开了一瓶高级的法国葡萄酒,与老会计隔桌相对而坐。各自持杯在手,浅饮低叙,都挑感情色彩浓的话尽着说。经理的夫人和孩子不在家,经理说他们看文艺演出去了……
聊着聊着,自然就切入了正题。
经理将预先备好的两万元钱取来,放在老会计面前,让老会计收好再谈。
老会计以为又是该入“小金库”的钱,没多想便放入了手提包里。
经理重新坐在他对面时说:“给你的钱。给你个人的钱。”
老会计一愣。
“半年后你就退休了,没功劳还有苦劳。所以那是你分内的钱。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就是了。”
“……”
“由我给你,你怕什么的呢?我又不是在向你行贿。”
“……”
“别多虑。是从‘小金库’里出的钱……”
想起经理曾说过“每个员工都该有份儿”,老会计不再狐疑。他确乎心安理得起来。他笑了。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按照经理的指示,他一笔一笔地将“小金库”的钱从账上高明地转移了。他曾被抽借到别的单位协助纪检部门查账,颇jīng通将假账做得看去仿佛很清楚很规范似的……
他因为有些醉了,也因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两万元而高兴,一觉酣睡至天明。
醒来,目光落在被两万元撑鼓的手提包上,回忆昨晚迈入经理家和迈出经理家的全过程,渐渐地不那么心安理得了……
他明白——只有他和经理两个人知道的“小金库”的钱,已从账目上流失了。所剩不过是零头,好像原先就只有那么点儿钱。
他明白——经理是企图趁机转移而且独占。
他明白——他实际上参与了经济犯罪。
他明白——如果他不接受那两万元钱,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在法律面前替自己辩护。但他已经将两万元钱带回自己家了啊。那么他不是已经没有了替自己辩护的资格了么?
他明白——做得再高明的假账,只要认真仔细地查,最终总是会被查账人发现破绽的。正所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曾做过几次“猎手”,而现在是“狐狸”了。
他想到了儿子。儿子争气,在重点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是优秀学生会gān部,将被公费送出国攻博……
他想到了女儿。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而女婿是该中学最年轻的副校长。互敬互爱的,一对感情和美的小夫妻。
他想到了他自己。当了一辈子会计,和钱打了一辈子jiāo道,却从未在钱字上动过歪念。过去的年代,多次获得“模范”……
他想到了他老伴。老伴死于癌症,死前对他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最放心的是你会领着儿女们走正道……”
他想到了在大学里读硕士的儿子需要钱……
他想到了即将分娩的女儿需要钱……
两万元——多乎哉?不多也!
对于有些人,两万元是区区之数。
对于儿子和女儿,如果他忽然说给他们每人1万元钱——他想象得出,儿子和女儿将多么的被他这位父亲所感动……
但,倘代价是……
老会计不敢想下去了……
都道是“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可他在钱这条往往诱人自溺的“大河”边站了一辈子,又何曾cháo过鞋底儿?
他越不敢往下想越不能不往下想,而越往下想则越害怕……
他害怕得都没有打开手提包看一看那两万元钱。
第二天,在预先探知经理办公室没别人的时间里,他拎着手提包去见经理。
实际上,我们讲述的这一件事,至此已接近尾声了。
然而却也刚刚开始。
是的,刚刚开始。
因为,导致老会计死于杀手刃下的真正的原因——那一种“黑色”的,越希望被正确理解便越被严重误解和曲解的夺命情节,才刚刚介入这一件事。
老会计径直走到经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手提包内取出两万元钱,轻轻放在桌上,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经理,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两万元钱……”
经理的第一个反应是霍地从老板椅上弹跳而起,神色慌张地去插上办公室的门。
经理走回到老会计身旁,斜眼瞧瞧桌上那两万元钱,随即瞪着老会计,以更低的声音说:“嫌少是不是?!”
从经理那方面,只有得出以上结论才符合他的经验向他揭示的某种逻辑。
“经理,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只不过……”
老会计口拙舌笨起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