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过了几分钟,还是再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她终于对我说:“你把手放下吧。”

  她摘了眼镜,掏出手绢擦了半天,戴上后,盯着粉笔盒沉思起来。她脸上有种惴惴不安的表情。好象她预感到了某种威协,但又不知怎样才能保护自己。

  她的反常神态使同学们奇怪。坐在我两旁的同学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终于,她抬起头望着大家,以诚恳的语调低声说:“同学们,今天我首先要向大家作检查,承认错误。上个星期,为了指导大家学习杂文写作,我曾在课堂上向大家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这两本书,现在已经受到了公开批判,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书。我给大家读过的那几篇,是这两本书中问题最严重的几篇……我……我已经向学校领导jiāo了书面检讨……我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和批判能力太低,以至于……在课堂上间接地传播了坏思想……我感到对不起同学们……很内疚……我欢迎大家对我进行严肃的批评……我……我保证今后再也不犯这种性质的……错误……今天的作文课,不再写杂文了,改写记叙文,文题不定……大家任选吧!……”

  说完这一大番话,她脸上出汗了,又掏出手绢擦脸。

  在大家埋头写作文的时候,她轻轻走到了我身边,低声说:“你出来一下,老师有话对你讲。”

  我跟她走出教室,她将教室门掩好,说:“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报》上那篇批判文章的,老师的错误非常严重,你要是对老师今天的检讨还有什么意见,希望你能当面向老师提出来……”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较好,是她喜爱的学生之一。我连连摇头,不容置疑地说:“没有,没有。”

  她却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当面向老师提出来,总比以后……提出来吧,无论提得多么尖锐,老师都会从内心深处感激你的……”

  “没有!老师,真的!”我脸都急红了。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个“摘帽右派”。

  “也许……是老师把你想错了……”她似乎感到自己简直是bī我,脸上浮现歉意的苦笑。

  ……

  哈尔滨郊区农村发生严重虫害。两天后,我们全校师生到松花江北支农去了。苞谷苗长起了一尺多高,大头菜刚开始抱心儿。铅笔那么粗火柴杆那么长的青色肉虫,白天怕晒,隐蔽在苞谷苗和大头菜的叶背面,却不停止啮食。天可怜见!社员们的huáng泥小屋后墙上,无一不用白灰刷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争取高产稳产,努力实现第三个五年计划”、“学习大寨好榜样,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标语,由于两年来连续遭受水灾,粮食未收,生产队今年竟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的地步!仅有的一台破旧的喷雾器也坏得根本无法使用。只能依赖我们这些中学生帮助灭虫。办法又简单又野蛮——戴上手套,用手指捏死。一片地中,何止千万青色肉虫!幸亏中国人多。支农又是学生的义务。

  同学们最初都不敢接近患地。女同学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个双手戴手套,站在地边,如同站在悬崖边,畏缩不前。老师督促,万般无奈,提心吊胆踏入地中,怀着恐惧蹲下身去,颤颤抖抖的手翻过一片叶子,那青色肉虫蓦然入眼,多到触目惊心,一个个立刻失声尖叫,仓惶跃起,奔逃开去。有的浑身瑟瑟发抖。有的脸上吓得变了颜色,冷汗淋漓。

  几个平时常以勇敢者自居的男同学都不愿显示他们的勇敢了。

  老师也是怕的。老师怕也只好装出不怕的样子给同学们做“示范”。“示范”无效。老师就在地头组织我们坐下来学英雄人物,学革命先烈。

  老师说:“大家想一想,如果麦贤得和我们在一起,会象我们这种样子吗?”

  同学们都羞惭地垂下了头。

  老师又说:“大家想一想,革命先烈面对反动派的屠刀,连死都不怕,我们今天却怕危害农作物的肉虫,可耻不可耻?”

  大家的头垂得更低了,但仍没有一个人表示愿作榜样。

  老师最后gān脆说:“反正这个生产队的虫害包给我们班了,早灭一天虫,早一天回学校上课。咱们学校的课程进度已比其它中学落后了好几节,你们升不上高中可别怪老师!”

  大家纷纷抬起了头。

  升不上高中,对我们将来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比老师更清楚。

  于是我们默默走向那片可怕的土地。

  那是人和千万条青色肉虫的“战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知除了中国,还有哪个国家以同样的方法灭虫?也不知道我们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农村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和喷雾器的地步?更不知我们一代人升学的权利早已被决定取消了!许多同学吃饭的时候呕吐不止。有一个胆子最小的女同学,因为裤筒里爬进了几条虫子,没个掩身之地可以脱下裤子抖抖,吓得抽疯昏厥了。

  然而为了早日返校上课,每一个同学都以最大的勇气克服胆怯。

  然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步步bī近着我们。我们命中注定将受它愚弄。正如收破烂的卢叔所说的那句宿命观点——劫数难逃。

  我们在江北农村度过了“五一”。

  支农劳动结束后放了三天假。

  我们重新开始坐在教室的那一天,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很久,不见一位老师的影子。老师们被校领导召集在一起,开什么“紧急会议”。

  忽然安装在教室门右上方的喇叭箱里传出了校长的声音:“全校同学们,经校领导和全体老师一起讨论决定,今日不上课了,收听重要广播。收听后,召开全校大会!”

  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军舰又侵犯了我们共和国神圣的领海领空?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又取得了巨大胜利?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又掀起了反华叫嚣了?蒋介石又向大陆派谴特务组织了?我国外jiāo人员又发表了什么庄严声明或qiáng烈抗议了?……

  全班同学jiāo头接耳,猜测判断。

  喇叭箱嗡嗡响了一阵,一个男性严峻的声音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开火——毛主席经常告诫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我顿时想起了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在经历了灭虫劳动后,我变得很神经质,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浑身爬满了青色肉虫,它们啮咬着我。早已将卢叔那天晚上的预言忘得一gān二净了!

  果然如一个收破烂的卢叔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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