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复生为挽救局面,巩固jiāo椅,以省军区政委名义,下令军队对各级“革命委员会”实行武装捍卫。他也只有这唯一的政治选择了。
被中央文革限期迫令解散的“八·八团”的头目们,见有机可乘,召集各路旧部,组成了“捍卫‘革命三结合’总指挥部”,归顺省“革命委员会”,愿听“潘主任”指挥调遣。
潘复生正苦于没有群众组织力量的支持,对“捍联总”的成立大加赞赏,亲自参加“捍联总”的成立大会,将当初与“pào轰派”们说过的“同呼吸共命运”的话,又在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这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政治选择。因为这样一来,他这个刚任命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实在是太容易被“pào轰派”们又抓住一条与中央文革早已定性的“保皇派”组织沆瀣一气,镇压真正“革命”左派的罪名了。但倘不如此,仅靠军队来对付“pào轰派”,镇压的罪名更是无法洗清。利用“捍联总”这一群众组织与“pào轰派”较量,毕竟可以混淆视听。
由于潘复生将“pào轰派”们昔日势不两立而且已被瓦解的“保皇组织”扶植了起来,旗鼓相当地与他们重新势不两立,“pào轰派”无不愤怒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决心血战到底。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了这一阶段,造反派们完完全全卷入了权力之争的漩涡。无论“pào轰派”还是“捍联总”,区别仅仅在于,核心人物都是为了所谓“政权”而斗争,群众则都是为了所谓“正义”而斗争。
“政权”和“正义”,是内涵很不相同的两个词。
因为被“正义”所召唤,所驱使,因为斗争的形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再是千人万众地斗几个“走资派”,而是千人万众与千人万众斗,是“大兵团”与“大兵团”斗,是真真实实的谁存谁亡的斗,就演出一幕幕的确堪称史剧的节目来。本无所谓的斗似乎就带有了极庄严的色彩。
“东北新曙光”并没有给“东方红城”哪怕一线什么曙光,“pào轰派”与“捍联总”搅得“东方红城”天昏地暗,人仰马翻。
卢叔的死,卢婶的疯,马家独生子的失踪,我的哥哥的被“收容”,都并没使我这个红卫兵彻底置身于“文化大革命”之外。我这个昔日同情“八·八团”的“保皇派”红卫兵,又同情起“pào轰派”来。
不久我便加入了中学“pào轰派”组织,而且是一个坚定不移的“pào轰派”。
十七岁的我,不,那一年我应该是十八岁了,当然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加入“pào轰派”也绝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谁坐在新生的省“革命委员会”的第一把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jiāo椅上,都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事儿。象《水浒传》中的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样,排上它十万八千把jiāo椅,肯定也是轮不到我的名下。
使我加入“pào轰派”的也并不是什么“正义”感,而是一种悲剧jīng神。
悲剧jīng神是人的一种常常自以为高贵的jīng神。又常常是与可悲的英雄人物们的命运同时存在的。它最容易在渴望显示出高贵品质的làng漫蒂克的青少年的头脑中发生作用。驱使他们大冒傻气,一往无前地去做蠢事,甚至不惜毁灭自己。
“八·八团”解散那一天,在体育场召开了万人大会。由哈军工“八·八团”的领袖宣读中央文革措词严厉的“最后通牒”。读罢,宣读者泣不成声。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大家,我请求大家宽恕我。”
于是万人恸哭。哭声直上九霄。
我也哭了。哭得象个受了莫大委屈而又无处申诉的孩子。
万人边哭边唱:
远飞的大雁啊,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八八”战士想念毛主席,
日夜想念毛主席……
那一天我就感受到了一种笼罩会场的悲剧jīng神。
也许我看过的悲剧英雄主义的文学作品太多了,它们对我的jīng神人格潜移默化地起到了影响。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意大利的烧炭党人,英国的辉格党人,在渗透着悲剧jīng神的英雄主义方面都令我无比敬仰。
悲剧jīng神是失败了的或注定要失败的英雄们的永远不败的jīng神。
我在“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闹剧中,象条经过训练的狗寻找踪迹一样,嗅到哪里有“悲剧jīng神”的似乎高贵的气味,就满怀准备自我牺牲的心理投奔向哪里。
“八·八团”演变为“捍联总”,对所有“八·八团”的旧部来说,由受压而开始压人,可能会感到复仇雪耻的痛快,扬眉吐气的骄傲。但对我来说,它正是因此而丧失掉了一种悲剧jīng神。它便同时也丧失掉了足以让我去为之斗争的号召力。
这好比两个拳击手的较量,我的感情总无法站在获胜者的一方,与之分享胜利的得意。而总是站在被击倒在地的一方,恨不能分担他失败的痛苦。并且我从来就不习惯于在生活的任何方面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胜利者,总是习惯于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失败者。失败的痛苦比胜利的骄傲似乎更能丰富我内心的情感。我甚至认为深刻的情感从来都产生于失败的痛苦之中。失败的痛苦本身就意味着是一种深刻的情感。它与深刻的思想是孪生姊妹。没有体验过失败的痛苦所获得的胜利,其骄傲,得意,兴奋和喜悦,都是索然无味的。我绝不相信这样的胜利者会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深刻的思想值得论道。
在“捍联总”与“pào轰派”之间,我便当然要加入后者的阵营了。
“捍联总”代表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pào轰派”代表表一种不屈服的挑战意志。正因为前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qiáng大得多的,后者的挑战意志才尤其显得勇敢无畏,带有英雄主义的色彩。“pào轰派”的最终失败,几乎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的英雄主义一开始就闪耀着悲剧jīng神。勇敢无畏的英雄主义加义无反顾的悲剧jīng神,简直太投合我的性格了!我甘愿为之去死。觉得那样的死在jīng神上是很高贵的,无疑算是“死得其所”的。
“pào轰派”占领的几所大学工厂被围困了起来。
“捍联总”在其控制和把持的一切权力方面,不但对“pào轰派”实行“专政手段”,而且殃及“pào轰派”的家属们。
粮店停止供应“pào轰派”家属粮食。
医院不给“pào轰派”家属看病,不接受他们的家属住院。
小学校不许“pào轰派”的孩子跨入校门。
街道委员会不发给“pào轰派”家属一切购买票证。不给“pào轰派”的儿女们办结婚手续。不给“pào轰派”的出生婴儿落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