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芊子往chuáng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chuáng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jī随jī,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chuáng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chuáng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yīn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chuáng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jī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赶快就避开了……半个月后,他当扫盲教师的任务结束了。离开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等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却不见他的身影从路上走来。我不死心,非等着见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铺了一片银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开嗓子唱歌儿。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嫂子从没天黑以后单独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呆过。唱着给自己壮胆儿。唱着唱着,忽听他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地说:‘小妹妹……’我没转身,没回头,就那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没等着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见不上那一面了。他是听到我唱歌,才循着我的声音回来找我的。他见我不转身,也不回头,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说:‘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对。不该不和你道别就走……可是你别哭。你流泪,使我心里好难受……’他不说我流泪,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泪。听他那么一说,我双手往脸上一捂,可就放声哭开了。‘别哭别哭,你这么大声地哭,万一让人撞见了,会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呢,就掏出手绢儿替我擦泪。我哭着说:‘老师,我是在这儿等着能再见上你一面啊!’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见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泪。他握着我的手,离开了路。离路不远处有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处小树林。我们就去到了小树林里。他说:‘和老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点了点头,他就让我帮他从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儿,轻轻扯我和他一块儿坐在行李捆儿上。我低声问他:‘老师,你是因为我,才从我家搬走的吗?’他垂了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望着我,默默点了一下头。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儿,向我捧着说:‘你看,我并不是不想和你道别。这个小本儿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门口儿,又没借口进你家的院子了……’我接过小本儿,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是——送给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妹妹。我刚才说过,那一晚的月色明极了,月色好像专为我能和他见上一面才那么明的。小本儿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认得。可是我却偏问他写的一行什么字。他说:‘你全认得的嘛!’我说我看不清。他说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说我眼力不好。他说:‘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娇地扭着身子说:‘不嘛!’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我写的是——送给一个乡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愿当面对我说出那‘可爱的’三个字。我又偏指着那三个字说:‘你说的是九个字,可你写的是十二个字,那么这三个你不说的是什么字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呢?’我说:‘我乱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少说的究竟是三个什么字!’他望着我说:‘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你没猜错,就是你指的这三个字。’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女子,听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当面望着她,亲口对她承认,她在他眼中是‘可爱的’,她会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后,嫂子就再没有感到过幸福啊!嫁给你哥哥以后,嫂子明白,嫂子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再感到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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