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没审你?”

  “审了。”

  “你怎么说?”

  “我说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们信了?”

  “哪里轻易就会信呢?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一夜不归家,能是自己怎么说,爹娘就怎么信的吗?我娘还亲自到我二姨家去问了。结果,晚上对我又是一顿审。我也编不出个能使他们信的瞎话骗他们了。只能咬紧牙关,任爹用麻绳折磨我,任娘掐我,拧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折腾我折腾得自己累了,就罚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饿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没见着他送给你那个小本儿?”

  “我敢带回家吗?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庙里了。好些日子以后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刚满十八岁,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儿,至今还在吗?”

  “不在了。我是偷偷儿带着它出嫁的。东藏西藏,天天担心被你哥那双眼睛发现了。你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儿,指着上边的字再审我,我怎么说呢?就他那种疑心的人,那种坏脾气,没准儿会闹得咱们两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写有字那一页扯下来,缝到我枕的枕头里了。那小本儿也就不怕你哥看见了。后来他就用它记杂账,再后来就被他一页页扯着卷烟了。有一天我拆枕头,见那一页纸早就碎了。你哥从旁看到了,就问:‘枕头糠里怎么会有碎纸?’就想帮我挑出来。我说:‘一边儿去,显不着你!’把他推开了。我根本没筛枕头糠,又连同那些碎纸缝入枕头了。我想,这点儿东西,就是我喜欢过的一个男人,留给我的惟一的一点点东西了。这些枕头糠,我一辈子也不会筛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给两个男人了。身子夜夜陪着一个男人睡觉,心里话儿对另一个男人默默诉说……”

  芊子由嫂子的话联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见嫂子独自一人坐在chuáng上,抱着枕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当时她还取笑过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没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县里去一次。找个地方隔街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望着县文化馆出神。那时刻就想啊,我还是幸运的。内心里还有一个男人可思念着。芊子啊,你记住嫂子今夜对你说的这一句话——女人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当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自己曾喜欢过的男人供心里思念着,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说,咱们乡下女人,有种好像嫁给两个男人的感觉,反而比没有这一种感觉还好?”

  “嗯。嫂子是这么体会的。嫂子今天又到县里去,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嫂子喜欢过的那个男人,前年已经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妇,病死了。但每年嫂子还是照例到县里去一次。每年去惯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里就慌慌的。去过一次后,回到家里,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气了……”

  “嫂子,你就那么……那么厌烦我哥?”

  “也谈不上厌烦……天地良心,我对你哥不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吗?你们全家不是都能看出来,其实我对你哥挺好的吗?……”

  “只不过我哥他,拢不住你的心?”

  “谁知道呢,他又几时要想试着拢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们女人们的身子其实是很容易被男人们搂抱住的,可咱们女人们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给出去了,至死你都会觉得你没能再收回它。它就会像一个被别人领养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你一辈子都会惦记着它在别人那儿的情况。如果别人善待它,你自己虽在苦中,那也会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并且一辈子感激别人。如果别人拿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就是对咱们女人最狠的一种伤害了……”

  “你今天到县里去,明明是为你自己,gān吗还非说也是为我呢?”

  “嫂子的确也是为你去的。芊子啊,可怜的小姑呀,嫂子为你从县里带回了一样东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东西,也肯定是对你以后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

  嫂子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样什么东西,掖在枕头底下。之后嫂子就垂下腿,摸着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chuáng沿边儿,又俯下身和芊子贴了贴脸,芊子感到自己的脸湿了……

  芊子悄声嘱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泪擦gān了,别让我哥看出你哭过。”

  嫂子也在门口转身嘱咐她:“芊子,你可千万把我给你那东西藏好了。被你爹发现,不但又要打骂你,而且也会向嫂子问罪的!”

  嫂子走后,芊子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瞪着两眼想,像嫂子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就爱得太苦啦!对那个“戴小生”,我芊子可千万千万别爱到嫂子那么一种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颗心装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装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纸,结果反而更猜不着是什么了。她一翻身,侧躺着了,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着那东西是什么,虽困,虽闭着眼睛,却又没法儿睡着……

  于是索性坐起,点亮油灯,从枕下抽出那折了几折的纸。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嫂子说的那种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后肯定对我“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一层一层包在纸里?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将纸展开了,竟是桌面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饰演的许仙!画的是像极了,只不过不是全身的。只画了头和肩。头上戴的是一顶浅蓝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领子绣着藕荷色的小花儿。眉清目秀,满面温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戏台上演的许仙简直一模一样!方巾和长衫的颜色也相同。这张纸显然是嫂子从县里的哪一面墙上偷偷揭下来的。嫂子揭它的时候,分明是比她展开这张纸时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儿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揭破,粘带着薄薄的一层墙皮。芊子内心里顿时对嫂子感激极了。可怜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还根本没见到过那“戴小生”脱了戏装,洗尽了脸上的油彩以后的样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难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对她嫂子的那份儿发自内心的感激,随着她对这张在县城里常能见到的简陋戏剧广告的珍视程度的加深,几乎充满了她的胸间。她用小指甲儿,轻轻地,轻轻地刮着四角粘带的墙皮。刮下一些,嘬着嘴唇轻轻chuī走,接着不厌其烦地再刮。终于是将四角粘带的墙皮都刮尽了,油灯里的油也耗gān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儿硌疼了。在油灯火苗忽闪了几下,将灭未灭之际,她将唇凑向“许仙”的脸,痴情难禁地亲了“他”一下。油灯一灭,她就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复掖在枕下,但翻过来转过去的还是睡不着。她怕明天早上醒迟了,被娘过来一掀枕头发现。也是因为有枕隔着,仍觉着“他”虽近在咫尺,却还如远在天边似的。于是又将那纸从枕下抽出,从小内衣领口那儿一掖,掖在自己两rǔ之间的rǔ沟儿那儿了。她抱臂而睡。觉得那张画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光光滑滑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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