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他的那些随行者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县委宣传部gān事,已经看过几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里嘟哝一次:“哪儿冒出来个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这下儿肯定回去晚了!县领导们非等急了不可。他们要不批评我才怪了呢!”
他们也都望见,将他领去那儿的“瞎婆子”,已经离开他了。他们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还坐在那儿?还不起身来上车?因为他说过不许他们跟过去的话,他们也就都有点儿不太敢擅自的走过来,继续望着他面面相觑而已。
这时的戴文祺,努力了几番,双腿仍像残了似的站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车招手,并喊他们过来帮他。
听到他的喊声,县委宣传部gān事,才扯着一个小伙子赶紧跳下车,救人似的向他冲来。
他是被他们轮换着背上车的。车上的人见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到极点,仿佛那“瞎婆子”是个老巫女,向他预言了他的死期临近。谁都不敢贸然问他什么。他也哑巴了似的,紧闭着双唇,一路一言不发,默默流泪,后来竟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一场,哭得随行者们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尽管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焦急地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他也并没qiáng打起jīng神与他们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让直接送他回宾馆,将自己关在房间,任谁敲门问安都一概的不见……
第二天他的腿还不听使唤,县里便派了两个人,将他护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医生诊断是由于情绪受到意外的qiáng烈刺激而引发的急性脑血栓。已经和他领了结婚证,成为他合法妻子的中学女教师自然是第一个到医院看望他的人。她请人代课,打算在医院服侍他,他却不容商量地谢绝了。而且,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必须得和她离婚。
才领了结婚证一个多月,还没举行婚礼,到家乡县属各农村去唱了几场戏,回来后就要将结婚证变成离婚证,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结果就惊动了他那画家朋友。作为介绍人,他的画家朋友到医院来问罪……
他在bī问之下,不得不将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种种悲惨,从“盗靴”之事讲起,一波三折地讲给画家朋友听了……
画家朋友听到最后,竟也呆坐椅上许久未动一动,仿佛双腿也不听使唤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
他离开戴文祺的病chuáng前,只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句话,与其认为是对戴文祺说的,还莫如认为是他对自己说的。说时,表情庄重得近乎肃穆,大有指点古今憾事,凭断人间悲凉的意味儿。
戴文祺听出他说的乃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三句。
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画家说的第二句话是:“她的思想,由我来做通。”
仅这一句,才是又对戴文祺说的。
而他感激地望着挚友,还是什么也没说。
画家走后,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忧忧的痴痴的自言自语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画家朋友便陪着那中学女教师来见。
他心存内疚万千,颜带愧怍NBB3B惶,待她刚刚坐定,便肃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诚恳之至地说:“都是我戴文祺的罪过!今日我任你羞rǔ责骂,绝不恼怒。”
那女人眼中霎时泪出,将头一扭……
画家就说:“得啦得啦,我也没资格恼,她也没权力骂。喏,这是她特意为你带来的!你挂起,咱们商议正事!”
戴文祺从画家手中接过一卷纸,展开见是一张大幅的中国地图。
那女人低声说:“从现在起,我俩帮你在全国寻找芊子!”
一句话使戴文祺心头骤热,眼中也霎时泪出……
画家又说:“戴兄啊,你想过没有?如果找来找去,终于证实,那个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说:“那我也就从此死心了。”
画家紧接着问:“那么你还打算结婚吗?”
他犹豫片刻,注视着那女人,试探地问:“你说呢?”
那女人就又将头一扭……
画家生气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若想知道她还愿不愿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问!”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声音说:“我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缓缓将脸转向他,也像他刚才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那般注视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画家又说:“如果寻找到了那个芊子,她却生活得比较幸福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说:“那我就与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儿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们的所有亲友,便是我们的所有亲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望着那女人,将“我们”二字,说出格外qiáng调的意味儿。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点了下头。
“要寻找那个芊子,说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国的范围。说难也难,中国太大!”
“我要先从相邻几省,逐县逐村地找。”
“这就需很多时间,很多jīng力。”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
“恐怕,还需要钱。路费需要钱。你总不至于指望剧团替你报销吧?”
“我没那么指望。这几年,我也多少从工资中攒下了点儿钱……”
画家打断了他:“你攒下那点儿钱,我估计连路费都不够!如果那个芊子,确在不幸和苦难之中,又难以顺利解脱出来,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钱‘赎’她了!谁也不肯白白让你将自己的妻子领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双唇间挤出一句情急的话是:“那我就为她卖血!卖肾!”
画家上下看他一阵后,不屑地说:“就你,瘦得gān虾似的,浑身能抽出多少血可卖?你的肾也不见得是好肾,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买!我这个画家的画,虽然名气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贱卖一幅,还是不愁没人买的。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十幅画……”
戴文祺心头又是一阵骤热。他不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竟欲给挚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别弄这个景儿!”
画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这时要求看画家画的芊子。于是三人一起走入他卧室,立于画前,定睛同视。
那女人忽然双手掩面,哭了。
她哭着说:“世上只有女人爱男人才能这么个爱法儿,真叫我心疼我们女人!”
画家说:“只有那些远地偏村的乡下小女子,才能这么爱她们所爱的男人。也真叫我们男人心疼这样的女人啊!她值得我们千方百计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着画上的芊子,只在内心里对她说:“芊子,芊子,你听到了吗?……”